“前两日传随行的医官看过,身体无恙,他也说是太累了。可我不信,再累,也不会短短十几天变成这般……”
“我倒是有个猜想。”兰和豫神情逐渐凝重,“是我们祈华堂自己才信的东西,就怕你不信。”
“你只管说就是。”
兰和豫嘴一张一合,闻霄却突然耳鸣,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。而后凭空生出一阵巨响,整艘船剧烈摇晃着,瓷器相互碰撞,书卷洒落一地,悬挂着的灯瞬间坠落在地上,洒出一片诡异至极的火影。
闻霄见状,捂着耳朵冲上去,把火踩灭,转眼再看兰和豫,人已经是一脸惊恐。
闻霄听不见任何声音,只有抓心挠肺的耳鸣声。她冲出船舱,咸湿的海风中卷来一股浓烈的焦油味,浓烟滚滚而上直冲天际。
船上的人已经乱成一片,人在跑,零碎的物件在滚,船在不断左右摇摆。
闻霄的耳朵逐渐恢复,却又是一声巨响,她朝外面看去,一艘扬着黄帆的巨船正朝自己不断逼近。
那帆上绣了一朵十分妖冶的栾花,迎风绽放。
闻霄哆嗦了下,想起与钟隅厮杀的时候,城门前神出鬼没的一堆兵马,他们领口白巾上也有这样一朵花。
船身剧烈颠簸起来,一个船工立即向前扶住闻霄。
船工常年出海,偶尔也会遇到水匪,这次却脸色煞白。
闻霄皱起眉,勉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。
“君侯,是不是遇上水匪了?”
闻霄乘得压根不是战船,根本没有迎战的能力。更何况她也听说,水上遇敌,若是对方上了船,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。当务之急,要保住这些人的性命,找京畿求援。
“给他们打信号,我们只是路过,无意起争执。”闻霄沉声说完又道:“掉戗,咱们满帆离开。”
船工摇头,“不行,船身受损,怕是满帆会出事。”
“那就半帆,总之先走。”
船缓缓调转个方向,闻霄双眼紧盯着那黄帆巨船。两相角逐后,对面却是不死不休的气势,甚至又开了几炮,逼得闻霄不得不架炮回击。
“君侯,再这样下去,船要沉了!”
闻霄定了定神,“船体破损情况如何?”
“勉强还能支撑。”
那黄帆巨船朝他们缓缓靠近,已经能看清船上的情景。那是一排排精兵强将,散发着腾腾杀气。
闻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,说道:“绝不能让他们上船。填炮,迅速填炮。”
船工心急如焚,“实在是太近了,不能开炮啊。”
“没办法了,要沉船大家一起沉,他不让我们好过,我们就把他们拖下去。”闻霄咬牙,疾步跑到瞭望台上,抓着绳索,“传我令,装填火炮,瞄准敌船。”
她屏气凝神,观察那黄帆大船的动向。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,仍是缓缓逼近着,领头的士兵甚至准备好了钩索。
瞭望台下传来船工的口令,火炮已经装填好了。
这么近的距离,在船身破损的情况下,火炮的冲击力伤人伤己。
事到如今,只能拼死一搏了。
耳鸣声消失了,整个世界都宁静下来,闻霄冷静得惊人,眼前只有那明黄的帆。
“开火。”她坚定地开口。
一阵巨响后,火光冲天而起,碎石和木板残块四溅,烟雾弥漫开来,闻霄努力稳住身形,紧盯着黄帆巨船。
毫不意外的,两船在一望无际的愁苦海上对轰起来,在巨大的破坏下,船身开始吃水。
“排水,排水,堵住漏洞!”
“堵不住了!船要沉了!”
“那就丢物件,全丢掉!”
“大人,弹药不够了!”
“他们要过来了!”
一只钩索挂在船壁上,船工们彻底乱了阵仗,手忙脚乱砍断了绳索。而后钩索如雨般飞向船身,敌人眼见着就要顺着钩索爬过来。
闻霄抓起一只沉甸甸的木桶,泼洒到船身和钩索上,“洒火油,烧过去!”
宋袖和兰和豫闻言立即找到火油跟着洒起来,船工点火,烈火顿时冲天而起,要将钩索烧断。
熊熊烈火在船身周边燃烧,热浪滚滚,灼烧着闻霄的脸颊。钩索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,暂时抵挡住敌人进攻的势头。
汗水顺着闻霄的鬓角流了下来,闻霄一把抹去,心里越发绝望:再这样下去,他们一定撑不住的。
她干脆狠狠心,“左满舵!满帆前行!”
这船平日是运送货物的官船,哪见过这惊天动地的场面,掌舵的老船工早就吓得魂不附体,迟迟不敢动。
闻霄又喊了一声,船工们传令的声音此起彼伏,尾舵开始倾斜,半挂着的白帆彻底张开。
“蹲下,都蹲下,找地方躲起来!”
“要撞上了!”
“君侯,要撞上了!”
“救命啊我还不想死!”
“君侯!”
“君侯,怎么办啊!”
闻霄扶着桅杆,望着黄帆巨船,轻蔑的笑了,嘴里念叨着,“既然你们苦苦相逼,那就一起去死吧。”
船剧烈摇晃起来,那黄帆大船体积庞大大,被猛地这么一撞,船上的士兵踉跄了一阵,就在这时他们一抬头,只见无数只木桶被丢了过去,黄帆巨船顿时燃起熊熊烈火,巨大的船身反而成了火的燃料。
闻霄站在被火光包围的船上,她能感觉到船身在下沉,趁着敌军分身乏术,她立即调度船工乘坐逃生的木舟离开。
“君侯,你呢?”
最后一艘木舟被放下,船工犹豫着,不知该怎么办。
兰大人和宋大人在前面疏散人群,已经乘船前往京畿港口求援。
最后一个位置,说小不小,却真的装不下一个人了。
闻霄坦然道:“你们走吧。”
“不行,我不能把您丢下。”
闻霄叹了声,忽然想起祝煜那张不正经的脸,便学着嬉皮笑脸道:“我水性好,游回去。”
“君侯!”
“走便是,我是君侯,就该最后走的。”
海风中,船工望着闻霄的脸,觉得她好像在发光。
木舟逐渐远去,闻霄长舒一口气,紧紧抓着桅杆。船已经倾斜得无法站立,她几乎是趴在甲板上,再这样下去,入海是早晚的事。她干脆眼一闭心一横,自己跳进海里。
海水十分冷,冷得闻霄骨头都要被碾碎,她难以抑制地呜咽一声,手胡乱抓着。
会水个屁,寒山那点深潭都能差点把她淹死。
混乱中,眼前已经变成一大片水色,闻霄胡乱抓着,似乎抓到什么,她立即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去,终于抓住块破木板,身体随之浮了上去。
她冻得牙齿不断打战,连眼球都感觉到冷。
闻霄拼命抬头向前望去,黄帆巨船的火势久久不灭,竟是要将船燃烧殆尽的态势,只得调转方向落荒而逃。
闻霄有些欣慰,觉得自己以小搏大,赢了。
奇怪的是,她注意到船头站了个女人,身材有些矮小,十分瘦削的体型,一头长发水藻般披着。女人望着自己,朝自己挥了挥手。
海面重归平静,世间只剩下闻霄自己,和身下的木板。
她感觉自己冻僵了,脑子也彻底停摆。
万里无云,天地一线。
海面没有一丝波澜,天空是瑰丽的蓝色,身下是幽深的蓝色,一切都像是凝固住,冻结住。闻霄心如止水,抛却了身前事,身后名。
直到悠长的船鸣声打破,一艘华丽奢靡的大船破浪而来,如同水上的宫殿,金色的线条勾勒出精美的图案,有祥龙盘绕、瑞凤飞舞,栩栩如生,仿佛随时都能从船身上腾空而起。
闻霄挣扎着起身,身体却动不了,似乎彻底冻住了,就像寒山脚下卖冷鲜的猎户新从雪地挖出的冷鲜肉那样。
闻霄的余光顺着船身往上看,船头立着个少年,丰神俊朗,意气风发。
他一只脚踏在船舷上,另一只脚微微踮起,顶天立地,睥睨万物,随着船破浪而行。
祝煜立在船头,注意到了闻霄,一个翻身跳进水里。
他捞起闻霄,确定人还活着的时候,先是一阵心疼,随后笑道:“大堰君侯,我来迟了,没能救驾,您受苦。”
第90章 晴照琉璃 (六)
眼前是一尊古朴的香炉,炉口大如鼎,炉盖上飘出袅袅青烟,映得四周都云雾缥缈。
闻霄是偏好这些古玩的,蹲下身去小心翼翼打量着,碰也不敢碰,生怕把这看起来就很古老的玩意碰坏了。
她所处的房间正是蝉室,不知为何宫内的物件都被搬空了,满屋就剩下束起的纱帘,还有这尊香炉。
许是盯久了,闻霄有些看花了眼,看着炉上飘出的薄烟,时而是连绵起伏的远山,时而是腾空而起的飞鸟。远山逶迤盘虬,飞鸟亦是栩栩如生,恍若仙境,闻霄一时觉得好玩,伸手去捉,那烟就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