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煜忙飞身奔过去,抱着闻霄一个旋身,两个人身体歪斜,祝煜将她压在了回廊柱子上。
闻霄不自觉瞳孔放大,呼吸停滞,只管盯着对方的眼睛。在祝煜黝黑的眼眸中,她看到了惊恐的自己。
她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鼻头,转头望向墙,方才飞过的是个小铲,已经钉死在墙上,入木三分。
祝煜长舒一口气,惊魂未定,“我还以为有人偷袭,原来是你这个小贼。”
闻霄嗔怪道:“自己家也这般紧张,我光明正大走路,怎么成贼了。”
“正是因为是自己家才紧张。想杀老头的可不在少数。”
说着,祝煜一把将闻霄扶起来。
闻霄有些使不上力,凭空一抓,抓了他的腰带,二人拉扯半天,以一种十分羞涩龃龉的姿势站起身来。
闻霄对着脖子扇起小风,不知该说什么,心下还忍不住回味——祝小将军,好腰。
“咳咳。”她煞有介事清了清嗓,开始没话找话,“看不出,你还喜欢养花种草。”
祝煜一把拔下墙上的小铲,那古朴典雅的灰墙留下了道不太体面的伤痕。
“老头让我照看好他的花,若是枯了,他非得拿我开涮。”
说起来,祝家似乎并没有奴隶,只有几个洒扫的清闲丫头,闲到闻霄都羡慕她们的生活,经常感叹读书无用。
这些养花种草丫头做不好,都是祝煜没事时候在做。
闻霄只觉得新奇,凑上前盯着一排萎靡不振的花,嘴角忍不住抽了抽。不知道祝煜在忙活些什么,这些花花草草在他的悉心照护下,死的死,败的败。
简直是人间除草药,京畿百草枯。
“你也不必养了,给它们……葬了吧。”
祝煜说:“是啊,我每天都浇水,怎么就死了呢。”
闻霄一阵头大,“养花不能天天浇水啊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嗯……如果让你一天吃十顿,你会撑死吗?”
祝煜顿了顿,抱起胳膊,“说的也是。不过没关系,我一会把他们都铲了,去集市上买点新的,老头看不出的。”
他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,二话不说拉着闻霄去了集市。
这次去的,是上玄海的北面。候在车旁的奴隶已经认识了闻霄,不再伸手过去,只是搀扶了她一把。
“谢谢。”闻霄笑眯眯道。
那奴隶愣了愣,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,甚至见她眉目秀气,还有些腼腆害羞。再看她身边侍卫似的祝煜,又缩了缩脖子,不敢直视闻霄了。
上玄海北侧,宫观少了些,转而多得是别致的乐坊茶楼。
祝煜在集市上逛久了,没有一株与家里的一模一样,有些犯愁,开始对着小贩比划。
“你有没有那种,叶子很大,尖尖的,藤是红色的……”
闻霄补上一句,“也有一点点黄色。”
小贩眨眨眼,显然没听懂。
祝煜颇为遗憾,“你也没有吗?”
“我这没有,但是我好像看见了。小爷,你说的是不是那一株?”
祝煜和闻霄愣了下,顺着小贩手指的方向看去,和祝府那几盆一模一样的花,正垂在乐坊雅间阁楼的窗旁。
于是二人兴冲冲进了乐坊,撩开层层如雾如烟的白纱,顺着细密如雨的琵琶音,找到了掌柜。
掌柜是个美艳妇人,转身打量着祝煜,“小爷要饮茶听曲吗?今日是我们这的头牌乐师。包间客满,一楼倒是还有几个空座。点一壶碧螺,赠瓜子哦。”
“不了,我想要买你阁楼雅间的花。”
“小爷喜欢,拿走便是,不要钱的。”
她故意拉长尾音,似是在撒娇。
这掌柜身姿十分婀娜,垂着半缕青丝在眉骨,媚态横生地倚在账台前。不知怎的,闻霄注意到她的发,像海藻那般长而茂密,披在身后,十分眼熟。
是那个人吗?黄帆巨船上的那个神秘女人。
可那人十分干练,有铮铮铁骨,怎么会这样说话。
闻霄正神游天外,思绪飞到一望无际的愁苦海,却不想掌柜一把擒住闻霄的手,仔细端详起来。
闻霄脑中警铃打作,她这些日子,手遮遮掩掩的,就是怕人看到自己手背上苍老的褶子!
“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,怎么手这个样子。”
“胡说八道,我娘子手是执笔写字的,漂亮的很。”祝煜顿感不悦,反驳道。
掌柜笑了笑,“您自己看不就是了。”
祝煜伸头过来想看,闻霄却已经心虚地抽回手。
“给我看看。”
“不了。”
闻霄狼狈地将手缩回衣袖,只觉得浑身不自在。如果可以,她恨不得把手临时剁下来,锁进保险箱,没人的时候再装回去。
掌柜慵懒的嗓音软绵绵地传来,似是要把人骨头酥透,“姑娘,你身体似乎不对劲,不妨让我瞧瞧?”
祝煜一听,立即双目放光,“你会看诊?”
“只会看女人,不会看男人。看一次,八百铜珠。”
祝煜抖了抖衣裳,抓出几块金锭,“你看便是,爷不缺这点。”
掌柜却轻蔑地笑了,一把推开金锭,“祝家果然财大气粗,只是不知道这厢富贵,是福是祸呢?”
这话阴阳怪气,祝煜也觉出诡异了,按住桌上的金锭,“自然是福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有钱能使鬼推磨。”
掌柜挑了挑眉,捏住闻霄的下巴,道:“有钱能使鬼推磨,却留不住红颜易老,色衰爱弛,荣宠消逝,命丧黄泉。”
恍若当头一棒,闻霄挣开她,朝后踉跄两步。
“你讲话夹枪带棒,意有所指,莫要再纠缠!”
恰在此时,那琵琶女的琴音骤急,指法精湛,连人心跟着提了起来。
闻霄此刻只想逃离,那掌柜的双目十分犀利,像是能看穿人的秘密。
此地不宜久留,她仓促说:“走吧,我宁愿看正经的郎中。”
才迈出两步,却被祝煜扯住胳膊。
“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?”
这人也不肯装委屈了,神情严肃得吓人,闻霄还以为自己是他的犯人。
闻霄也有些恼火,道:“你难道没有瞒我?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,遇上什么困难?你以为我不知道吗,你在我睡了之后悄悄溜出去,你去见了什么人?”
“在京畿我想去哪就去哪。”
“那我的身体我也可以做主。”闻霄斜睨了掌柜一眼,恶狠狠道:“我说我没事,我就不会有事。”
与其说给祝煜听,倒更像说给自己听。
闻霄将衣袖用力一扯,愤然转身离去。
身后传来祝煜绝望的呼喊,“你若是哪里不舒服,我带你看病,散尽家财也要治好你。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!”
“因为……”闻霄下定决心,只给祝煜一个背影,“治不好。这是宿命。”
“这不是宿命,我能看见,你不会有事!”
“那如果以后,几十年后,我变丑变老呢?”
“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件事,人总会变老,几十年后,我也会老去啊!”
所有的惊慌、怨怼、绝望……积压在闻霄心口,她的脑海里像是正在上演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,她崩溃道:“你不明白……”
恰在这时,琵琶音止住了。
人们发觉琵琶女不弹了,下意识望向那演出的高台。
层层白纱之中,只能看到一抹婀娜的倩影,手指柔若无骨,轻轻扫弦。
“京地百年朦,富贵如梦中。
曾是豪门第,荣华似霓虹。”
若一串珠玉碎地,那琵琶女轻轻开口,唱腔凄婉,激得人们寒毛倒数。大家皆丢下手中的事,探头望去,只等着琵琶女唱下一句。
那琵琶女恰到好处地顿了顿,声音婉转,回荡在乐坊中。
“恰似那,
云端雅宅映碧空,
辉煌璀璨耀苍穹。”
不知为何,闻霄忽然心如止水,和祝煜一同望着那琵琶女。
“那富贵之家,庭院深深如仙宫。
雕梁画栋,美轮美奂映霞红。
钱财似海流不断,权势如山镇万重。
家中之人,绫罗绸缎身上披,珠宝翠玉耀双瞳。
夫妻恰似蜜,长子如白虹。”
闻霄越听越不对,这词说的,莫不就是祝家?
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祝煜。只见他脸阴得可怕,两手紧紧握拳。
闻霄小心翼翼捏了捏他,“我们走吧,这里有些诡异。”
祝煜神情严肃,说:“冲老头来的,让我会会,给他清理点孽障,他感激我,就不计较花的事情了。”
琵琶声越发嘈急,如暴雨倾盆,人心随着琵琶女极快的轮指震颤着,不自觉屏住呼吸,不敢乱动。
“谁料风云起,命运多作弄。
如同那,大厦将倾难支撑,狂澜既倒势汹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