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人左顾右盼,交头接耳,犹豫着不敢出声。
最终,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。
“愿意!君侯,若不牺牲这一万人,我们永远都是东君的奴婢!”
闻霄道:“交出我们这一万同胞的性命,无非是换一个神明屈服跪拜,又有何区别?”
底下的人议论纷纷,“可人祭马上重来了,我们如何抵抗!”
“快决定吧,一万人救千万人,值得!”
“君侯,杀他!他以前偷过东西!”
“凭什么,他背着娘子偷情!”
“君侯,这个人经常背地里和商会勾结,让我生意都做不下去了!他才是真的恶!”
“君侯,我弟弟借着父母的疼爱总是欺负我,他是极恶之人啊!”
“不对,牢狱之中那么多人,为什么不一同献祭了?”
长风烈烈作响,那团烟在神龛之前不断变换形象,似在嘲讽眼前的世人。
闻霄冷笑了声,“你们觉得,人命是可以计算的吗?”
她一把抽出侍卫的长剑,高喝道:“好!如大家所愿,我倒要看看先斩何人?”
闻霄说着一把抓过叫得最凶的一个男子,剑驾到他脖子上,“杀你可以吗?你的死会被人们永远铭记!”
那男子脸顿时惨白,腿都吓软了,“我、我、我不够坏吧……”
“你没做过恶吗?你发誓你此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,哪怕是一句恶言吗?”
“我……那就选轻贱!”
闻霄笑了笑,一把松开,“好,何谓轻贱?是贫穷浅薄的人吗?”
她疯了一般,从人群中拉出一个穷困潦倒的人,那人立刻跪在地上。
“君侯,君侯,我以后一定努力,我再也不敢了。”
闻霄松开他,“难道是年老体弱的人吗?”
说着又转身把剑抵在老人脖子上。
老人绝望地合眼,“君侯啊!我、我无法辩解,若是您想娶我性命,那就用我解救大堰吧!”
“如此高尚,自然算不得轻贱。”闻霄一把抓出人群中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胖子,“那便是贪婪懒惰之人。”
那胖子道:“君侯!我给书院捐了不少钱!我怎么会轻贱!”
一连下去,人们面面相觑,意识到了一件事——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死的理由,也有不能死的理由。大家开始噤声,再也不互相推搡,反而犹豫起来。
刀刃驾到自己脖子上,才能意识到一万条人命的分量到底有多重。
闻霄道:“一万同胞丧生,向这团烟匍匐屈膝,以后的日子,你们的歌功颂德,对于死去的人,真的还有意义吗?”
人群之中,有几个人犹豫着摇了摇头。
闻霄便高高挥袖,“我坚信我们如今的一切是我们自己创造的,没有人有资格要挟我们,我们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屈服!”
话音刚落,魔音骤然响起,压得众人抬不起身子。哀嚎声响彻玉津,大家纷纷倒在地上,痛得昏天黑地,甚至朝神龛伸出手。
“神明!救我!”
“我们知道错了!救救我!”
“一万人命就一万,想那么多做什么!”
“你在说什么啊,万一死的就是你呢?”
“神明,求求您,换个祈愿吧!”
闻霄已经站不稳,心底越发躁动,似乎在逼迫自己向神龛屈膝。那一万人性命的承诺马上就要宣之于口,闻霄痛不欲生,身体不自觉压低。
她几乎能感觉自己的骨骼在一个个碎裂,痛得她满目血红。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跪下去了,却又不甘不愿。
“求为因,得为果,入我之门,不渡劫波。”
这句话反复钻进每个人的耳朵,仿佛这场闹剧就是为了人祭而铺设的。
闻霄已经无法呼吸,痛苦牵动了她身体里的所有伤,她再也支撑不住,一口血吐了出来。
华服染血,花冠破碎。
闻霄披着长发,眼见着百姓一个个向她爬来,伸出了手,好似要把她拉进深渊那般。
隔着芸芸众生,她看到祭场尽头站着的闻雾。
而闻雾的背后,是闻缜,是整个闻氏氏族。
你要向神明虔诚,供奉血肉,奴颜婢膝,世世代代不得抬头吗?
“我不愿意。”
妙欲正觉主的神谕浮现在心头。
他轻蔑地说给每一个世人。
“凡人无知,爱恨嗔痴皆是罪孽,快快供奉,入我解脱之门,永脱滚滚劫波。”
风越来越急,闻霄含血,仍咬紧牙关,铿锵有力对天道:“我不愿意!”
魔音重压下,她竟觉得抗住了身上的苦痛,她硬挺着,一点点直起身子,像是从一粒弱小的细石变成一座高山。
这座高山挺在芸芸众生前,挡住了一切苦厄。
闻霄眼前都是猩红一片,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,只觉得头脑要碎掉,可她依旧不会屈服,连折腰都不愿意。
那团烟变幻的形态,就像是戏谑的笑。
闻霄怒从心头起,忽然高抬起手,剑刃这日光下迸发出寒光。
清脆的一声,她扛着千般苦痛,砍断了神龛。
世界寂静下来,魔音瞬间消散,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。
那半截神龛,竟流淌出了鲜血。
人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,许久才反应过来,他们年轻的君侯,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,弑杀了一位神明。
神力散尽,人们恢复了理智,突然意识到,原来神明也没有那么可怖,神明也会被杀,也有终极。
原来他们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,不需要殚精竭虑,不需要奉献血肉,哪怕那是神明的懿旨。
闻霄已经浑身脱力,只能靠长剑维持身体的直立。
神龛流出的血逐渐这地上化成一行古字:天长地久,苦厄将至。苦厄之人,解除苦厄。
第103章 洗雪鸣山 (七)
方发生过君侯弑神这等荒唐事,大家惊魂未定,不敢擅动,反倒为玉津营造了安祥的氛围。
没人想着闹些什么,反而都在反复叩问一件事:神,可以被轻而易举杀死的吗?
于是便有百姓登祈华堂的门,找到玉津最大的神婆兰和豫,想要一个解答。
众目睽睽一下,盯得兰和豫都有些头皮发麻,对着众人一通劝导。
“你们呀,这神死了或者没死,有什么意义呢?”
几个百姓大惊,“嘘!这是陨落。”
他们神情激愤,兰和豫只得缴械投降,“好好好,陨落。”
兰和豫为这一圈人倒上了茶,百姓们只能硬着头皮,看她动作慢条斯理,语调不温不火。
“兰大人,那神明到底有没有陨落,您倒是给我们个准话啊!”
“别急,待我问问便是。”
兰和豫拗不过他们,摸出了块圆盘,上面写着些诡异的符号。她又摸出把干草,用火焚了。
顿时,一股呛鼻的黑烟扑面而来。百姓们纷纷捂着鼻子躲闪,有的人甚至被熏出眼泪。唯有兰和豫没事人似的,端坐在那纹丝不动。
有人吆喝道:“大人呐,什么结果?”
兰和豫垂眸,平静地说:“问不到。”
“问不到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这号角色了。”
百姓们立即发出安心的声音,“喔——”
“但我有句话还是要奉劝大家。”
“大人您尽管说!”
兰和豫正色道:“无论神明如何,那也是神明的事情,不是你们的事情。若想把日子过好,与其许愿,不如脚踏实地做好能做的。尽人事,听天命,才活得心安理得,洒脱自在,你们说是不是?”
百姓们哪敢说不,已经在妙欲正觉主身上失了太多的钱财,若再胡乱祭拜,非得把命折腾丢不可。
一会子满堂人散了,兰和豫扫了眼空旷的祈华堂,默默收拾好茶桌,沉声道:“祝大人既然来了,窝在后面做什么?”
柱子后,祝煜果真背着手走了出来。
兰和豫又瞧了他一眼,“为了闻霄的事情?”
“人精,这都能被你看出来。”
兰和豫笑了笑,“你想让我当说客?”
祝煜摇了摇头,自顾自坐在兰和豫对面,抬手抓了把她桌上的果子。
兰和豫顿时拍走他,“让你吃了吗?”
“怎么这么小气?”
“这可是我爹爹给我挑的,没有一颗是酸果子。”
祝煜脸皮厚,笑了笑自己先啃一口,“伯父好眼力,果然甜。”
“有话快说。”
“闻霄要去寒山。”
起初兰和豫是有些诧异的,不过想了想闻霄这两日的动态,倒也正常。
闻霄这两日,在头疼和非常头疼之中来回切换。
此祸虽然解决,却有两则传言在玉津中传开。
传言之一,人们开始发现神明并不是高大伟岸、永生不死的,甚至和任何一个生命一样脆弱。当这层神秘的面纱揭下,神明已经不再是神明,大家本就蠢蠢欲动的心被彻底唤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