渐渐的,他开始在意什么时候下雨,什么时候暑热,闻霄几点起的床,要不要喝点提神的茶汤,吃些什么好补身体。
他并不觉得这是婆婆妈妈,反而觉得这样甚好,有一种充盈的满足感。
同时,遇到搬运重物的人,不知为何他会热情洋溢地搭把手,他开始在意别人的喜怒哀乐,也珍视自己的情绪。
这才是人嘛,有血有肉,想活就活,想死就死。
祝煜能感受到身旁的人心思百转千回,从纷繁复杂的局势中为自己开一条路。
“其实,你还是心向京畿的吧?”
闻霄长叹一口气,不知道该看些什么,最后看着远处寒山的山头,“总要给这千百年之久的社会制度一次机会吧。”
“所以留下来是为了观察谷宥?”
“也不全是,我也想好好和乌兄,告个别。”
若要办洗雪大典,有五道仪式:净雪、涤身、采蓝、寻幽、献雪。雪是不吉利的,是邪祟之兆,所以一定要隐蔽再隐蔽。可这五道仪式下来,不是一日两日能成事的,于是谷宥访到一个寒山附近的小部落,想要借宿。
这部落太小了,与其叫部落,不若叫村寨,满村百来口子人,居住在牧州一座山谷里。寒山冷气不断蔓延,近些日子,部落的人也不大好过,却保留了人性的真挚淳厚,对外来之人并不警惕。
一路踩着流淌的清溪,穿过一线天似的峡谷,一行人才看到部落的大门。
那是个用草棚子扎成的门,简陋又朴实,好似活在未开化的时代。
谷宥道:“你们大堰还有这般地方?”
闻霄阴阳怪气道:“我们大堰还有您眼线没散布到的地方?”
谷宥并不接话,继续往前走。
闻霄道:“这谷叫六二谷,村叫三三村。很久之前大堰被几国围攻,打过一场恶战,死伤无数,这些人逃难到这里。来得时候六十二的人,偏这是个不毛之地,想要开垦十分困难,一年下去就剩下三十三个人了。这三十三个人顽强地活着,最后真的扎根在这,有了自己的家族部落,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。”
谷宥不禁叹道:“随遇而安,有时候也是种福气。”
“不仅如此,你看他们简陋,年年征税都是大头呢,三三村只是没有金银,粮食一点也不少。”
祝煜道:“你怎么知道这么多?”
闻霄理所当然道:“我是君侯啊,每个部落的底细我都得清楚吧。不然哪天他们揭竿而起,把我掀翻了怎么办?”
“也是也是。”
一旁的谷宥只是抿唇浅笑着,看不透她的想法。
临到门前,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饭香,闻霄好久没吃上顿正经热乎的饭了,肚子立刻开始叫嚣。
两块脆生生的木板门将人拦住,叶琳自觉地绕到前面去叫门,屈指敲了敲。
“有人吗?”
门很快就开了,一个小麦色皮肤的青年打开了门,“您是……?”
叶琳道:“我们是旅人,路过寒山,想在这里办祭祖仪式,能不能借宿一下。”
青年挠了挠头,往后打量一眼,见浩浩荡荡三十多口子人,支支吾吾道:“你们这么多人,好多口饭呢。”
谷宥悄悄歪身子,在闻霄耳边嘟囔着,“你不是说他们富得流油吗?”
闻霄嗔怪道:“那你也不能吃白食啊!”
叶琳好声好气道:“没关系的,我们分散开住,付你们钱。”
青年挠挠头,似乎有些迟钝,“钱?铜珠吗?”
“金银奇珍,铜珠车马,甚至是各国铺面纸契,我都能给你弄到。”
青岛腼腆地笑了,“我们用不着这些的。”
闻霄便开口,“我们帮你干农活。”
“行,那你等我问问族长。”
青年合上门,不一会,领了个小老头回来,老头打量着众人,目光充满疑虑。
“我们部落平日不许人借宿的。”
叶琳叹了口气,“给钱也不行,给你们干活也不行,冰天雪地,你要冻死我们哇!”
闻霄按住叶琳,“老人家,我们不是坏人,只是借宿,你们部落的事情,我不插手。”
族长眯缝着眼,上下打量着闻霄,闻霄立即后退两步。她暂时还不想被认出来,这是大堰边陲,想来也没见过她。
族长问,“你们是哪里人呐?”
谷宥笑着摸出张文书,扯着一口异域口音,“会风西洲人,祖籍在大堰,老祖宗把我们流落在外,这不是来寒山认祖归宗嘛。”
“会风西洲……”族长捻着胡子,“没听过。罢了罢了,我们小门小户,也无利益可图,你们便来安顿着罢。”
第112章 天地生炉 (四)
三三村的百姓,过得是最朴素的农耕生活。
大寒山的寒霜逼近,风雪虽没到,也影响了气候。近些日子收成不好,说是让闻霄等人做农活,实际上也不过让他们做些洒扫的活计。
他们朴实热情,又好客真诚,反倒是因为村里填了三十多口子陌生人,多了些生趣。每天都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新鲜事,他们与这些生人分享不同的生活,仿佛自己也走出去看世界了一般。
闻霄和祝煜被族长分到部落最北边一户人家。
这家人姓黄,家里有个大爷大婶,还有两个小丫头,年长的十岁,叫漱玉,年幼的七岁,叫漱香。入住的是个土屋,用一些不太结实的土砖盖成,有些危房的意思。许是因为离大寒山有些近了,总在炕上发冷。于是一觉起来,闻霄总是迫不及待翻身下炕,开始给自己找点活计干。
他们既然是客人,便勤劳些,有时候是犁地,有时候是煮饭,也有时候在院子里练剑。
两日下去,闻霄发现自己真的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愚钝之人。
首先是犁地,祝煜扛着锄头一路向田走去,启程的时候心情是飞扬的。毕竟祝煜是在京畿长大的,没真的下地干过活,对农具都十分陌生。
当第一脚踩进松软的地里时,祝煜暗骂一声,拔出沾满泥垢的脚。
“这……”祝煜脑子里想了无数个委婉的措辞,最后还是叹了口气。
黄大爷见状,不禁哑然失笑,“少年人,能行吗?”
祝煜看着黄大爷十分利索的动作,几下就将土翻好,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行,便道:“能行,包在我身上。”
钟鸣了两声后,一半的地都快被黄大爷锄好,祝煜还在忙着他那丁点地方,地没耕出多少,人倒是大汗淋漓,笔挺的鼻梁骨上还沾了点土。
黄大爷见状笑着把他脸上的土抹掉,“这和你们舞刀弄剑不一样吧?”
祝煜惭愧道:“不一样,大不一样。”
“这活讲究技巧,任你力气再大,也没有用处。”
黄大爷说着,接过祝煜的锄头,刻意放缓了动作,只见他虎口微微用力,将锄头高高举起,而后猛地向下挥落锄头,黄大爷顺势将身体重心下压,一整块厚实均匀的泥土便被翻了起来,泥土在空中翻滚后,又松散地落于一旁。
呼吸平稳,力道均衡,轻而易举。
祝煜暗暗抹汗,朝远处眺望,发现人家都是牛在耕地,只有他们在卖力地用手。
祝煜便说:“大爷,咱有没有牛啊?”
黄大爷挠挠头,“牛啊……咱们家比别家穷些,没买上呢。”
“哎您说说,这不就正好了吗。”祝煜一摸腰间,“我有钱,送你家头牛就是了。”
黄大爷连忙摆着手推搡,“这怎么行呢,你们少年人的钱,成家立业用的呢!我收不得收不得。”
“怎么收不得!你不收我可干不了这活,你看看牛干活不比你干活舒服吗?”
祝煜说着,摸到腰上空荡一片的佩带,心里开始阵阵发凉。
黄大爷微微歪头,“怎么了啊?”
祝煜暗暗说了句,“我……钱丢了。”
三三村不比别的地方,是个老有所终,幼有所养的好地方,谋闭而不兴,盗窃乱贼而不作,有人丢了财物,便是塌天大祸了。
黄大爷忙丢了锄头,拉着祝煜跑到组长那里,咿咿呀呀一顿哭。
村长闻言,拍案震怒,全村上下都开始找祝煜的钱袋,仿佛丢的不是钱袋子,而是什么传家宝。
归家的钟响起,乡野间时不时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。
祝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土屋,刚一进门,就闻到一股饭香。他急忙跑到院子里,看着闻霄正一盘盘往外端菜。五花八门,酱肉、醉鸡、炒韭菜。
“你做的?你还有这手艺?”
祝煜对闻霄厨艺的认知,仅限于一碗能吃的清汤面。
漱玉和漱香近乎从屋里弹射出来,趴在桌前,用力深吸一口气,“好香啊!”
漱玉道:“大姐姐哪有这个手艺啊,这是我阿婆做的。”
闻霄不仅掐腰,“我也有出一份力的!”
“这个炒韭菜吗……”漱香指了指角落的那盘韭菜,炒的过于浓绿,甚至有些发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