漱玉蹲在后面痛哭不止,一下下摇着黄大婶,“阿婆,阿婆停下啊,那是生的,不能吃啊!”
鸡翅膀扑腾不止,乌黑的羽毛撒了一地,黄大婶一把推开漱玉,一刀扎进鸡身,嘴直直啃了下去,再抬起头,满口都是鸡毛和鲜血。
看到这一幕的漱香再也受不住,尖叫起来。
黄大婶听到声音,转头看向闻霄等人,像是看到上品佳肴,缓缓站起身子。
“好饿啊……”
“大婶,屋里有馍馍的。”
闻霄小声说着,心痛如刀割。她朝漱玉招招手,漱玉便一路跑了过来,和漱香一起躲在她身后。
黄大婶道:“我……好难受。”
“大婶,你先坐下,咱们休息一会,好不好?”
“我好饿,我想到一辈子没去看过外面的世界,我就更饿。听说京畿是个富庶的地方,遍地鎏金,我还从没见过,我的世界原来不止一个村子……好饿,好饿!”
“大婶,我是闻霄,我是玉津人,我带你去玉津,带你住望风楼,好不好?”
“我好饿啊!”
黄大婶捂着自己的脸,哀声恸哭起来,声音和墙外那些饿鬼,竟诡异地变成了一种呼应。
“好饿,怎么会有这么伤心的感觉啊。”
黄大婶呻吟着,眼见就要扑上前,闻霄却无法再对她下手。
她衣服上的栾花,一遍遍拷打着她的内心,闻霄觉得自己无法呼吸,一直往后退去,直到退无可退。
突然,浑身是伤的黄大爷冲了出来,一把挡住了黄大婶,冲闻霄嘶吼道:“快走!离开这里!带着小玉和小香!”
漱玉和漱香已经哭成泪人,不断尖叫着,挣扎着想冲向自己的亲人。
“快走啊!带她们活下去!我知道你是君侯,你能保护她们,快走,别管我了!”
眼泪模糊了闻霄的视线,衣裳上的栾花像是化作尖利的针,直刺闻霄的胸口。
闻霄咬了咬牙,一手扛起漱香,一手扛起漱玉,转身就跑。
惨叫声被她们甩在了身后,扭曲的山道像是一层层涌浪,不知道什么时候,就会将他们彻底困死、淹没。
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玉津,一切都繁华如初,街市上车水马龙,新政的推行引起的混乱已平,在君侯的带领下,官员们如同一个个工匠,把政策的漏洞补齐,努力把玉津重新推回一个有序的状态。
兰和豫急匆匆走到铸铜司,一推开门,就被浓重的烟呛到。
若是往日,她高低要念叨两句,整理一下仪表,再往里进的,可如今,她再也顾不上自己凌乱的发丝了,急匆匆穿过一台台高炉,直奔最里面的屋子去。
一路上工人们纷纷与兰和豫问好,欣赏着佳人眉头紧蹙的美貌,也关心着君侯的动向。
“大人,君侯好久没露面了,不会是病了吧。”
“是啊是啊,最近得风寒的人多。”
“我家儿子也是,昨日高热不下,多亏了望风楼的医官,我才能睡个好觉。”
兰和豫顾不上理他们,一把推开屋门。
宋袖挂着黑眼圈,扯了扯肩上披的外衣,被她吓了一跳,“怎么了这是?”
“发去牧州的云车,最快要多久?”
“最快啊……”
因王沛沛落马,查出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,云车落得个三不管的尴尬境地,只能暂且划给铸铜司。
宋袖翻出个册子,瞧了半天,“最快是四日后。”
“现在就发,牧州出事了,人命关天,我们得把牧州人转移回来。”
“牧州,那君侯……”
“君侯传信,牧州大疫,他们困在牧州边陲的小村,若是再慢,牧州就要亡城了!”
第116章 天地生炉 (八)
祈盈堂经过几轮查账,旧的御史下马吃上了牢饭,新的御史干了几天,被这些乌七八糟的账目与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折磨得痛不欲生,辞官不干了。
最终,还得请告老还乡的老御史大人出山,在闻霄远行的日子里监国。
这也是大堰上下为数不多知道君侯不在玉津的人之一。
老御史姓曹,闻霄请他监国的理由十分简单,曹大人没什么特色,唯一的特色就是精打细算,善理账,和钱有关的事情,他精明得好似个老神仙。若是自己不在一段时间,朝中财政能够不崩盘,闻霄就谢天谢地了。
现实却是——一团乱麻。
到底是闻霄太年轻了,曹大人是善理账不假,却不善于和稀泥,遇上官员朝会干架,他是没法做个端水的老神仙的,非得找个合自己心意的一方站队才行。
因此,就出现了眼前的盛况:六堂的大人们各执己见,撸起袖子,吵得口水四溅、昏天黑地,恨不得将对方的头揪下来打开看看里面是个什么腐朽东西。
“不能放弃牧州!”曹大人声嘶力竭吼了一声,终于将众人的声音压了下去。
祈明堂的赵大人道:“怎么不能?都到了这个地步了,若是惊动京畿,咱们更是百口莫辩!”
另一不知道哪个堂的官员站出来道:“赵大人此言差矣,我们无罪,为何要辩?”
“哼,你说我们无罪,京畿却未必觉得我们无罪。只怕是拖到最后,无罪,也变成了有罪!”
铸铜司的一位站出来骂道:“牧州虽不是富裕地方,却盛产云石,你说放弃就放弃,以后你回家探亲没云车坐了,靠两条老腿走去吧你!”
他是从工人行列提拔上来的,年幼时候没念过书,话语粗鲁,说得倒是在理。
赵大人恼羞成怒,转头对身边理头发丝的兰和豫道:“兰大人,旁人都在议政,你们祈华堂一言不发,不合适吧?”
兰和豫垂眼,道:“京畿的诏书估计明日就到了,我将其拦在岚州,挡不了多久,各位大人还是快些给出结论吧。”
曹大人渴求地望向兰和豫,“京畿那边是什么意思?”
“牧州大疫,是苦厄神罚,这意味着牧州已经变成了罪恶的土地,要我们封锁国门,切勿将里面的浊气散播出去,殃及他国。”
曹大人捋了捋须子,“那也不行,牧州战后尚未完全恢复,经不起封国锁城。”
祈功堂的另一大人又道:“监国大人,恕我直言,京畿是放弃咱们了的意思吧。”
曹大人无奈地摊手,“怎么可能呢?咱们年年上贡从未缺过,大堰也是京畿重要的钱源,少了我们,他们也要穷不少呢。”
他掂量了下,察言观色许久百官的神情,继续说:“况且,这也不是什么大病。无非是那些百姓疯了,如今还是得医官速速去医治才行。”
王小卜忍不住赞同道:“监国大人英明!这也不是什么大病,也不会人传给人……”
兰和豫扭头,眼神如刀,直扎王小卜的心窝子,王小卜立即不敢吭声了。
曹大人见状,姿态也放低,问兰和豫道:“兰大人,依您所见,咱们是……”
“曹大人,对策我是没想出来,京畿的意思却是揣摩明白了。此事已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吧。”兰和豫叹了口气,慎重说道:“你以为我们不锁国,京畿会没动作吗?他们现在已经认定了大堰是要被神明惩处之地,就算我们拒不锁国,京畿铁骑怕是也会踏平大堰每一寸土壤。”
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,京畿虽小,兵力却雄厚,乌珠能转眼之间举国覆灭,大堰又能比乌珠幸运几分呢?
祈玄堂掌兵士,在朝中说话自有分量,御史姓傅平日是不问琐事的,难得开口,“傅某人是真的建议大家,必要的时候壮士断腕,收起慈悲之心。”
曹大人眯了眯眼,“傅大人,说话要慎重啊!”
“如果京畿认定我们亵渎了神明,我们就自证清白。”
铸铜司的工人们慌了,人祭的大刀仿佛要重新落了下来,“不行!君侯病了,也不能私自违抗她曾下过的旨。如今律法说了没有奴隶,我们绝不人祭!”
“那就先把牧州踏平吧。我们把污秽清理掉,京畿自然说不出话。”
“牧州有几万百姓呐!你疯了!”
“有的百姓还是健康的,我们不能如此武断,不然还能叫父母官吗?”
“怎么能自己屠了自己的城?”
“我倒是觉得傅大人言之有理,若不抛弃牧州,怎么保住整个大堰?”
兰和豫有些愠怒,铿锵有力道:“你们就这般惧怕京畿,怕到要向自己的百姓下屠刀?”
傅大人摇了摇头,“兰大人,你不懂兵,京畿一声令下,其余六国立即群起而攻之,将大堰瓜分,此时,又该如何?”
六堂的制度此时此刻显出它的劣势了,大家各自抱团,各自为营,却又平起平坐,没人能做一个拍板的人。
吵久了,他们便放下作为“大人”的矜傲,开始互相揭短。
终于,宋衿一声怒喝,从殿外疾步走了进来。众目睽睽之下,她端着本绣金诏书,一路昂首挺胸走到百官之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