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君侯闻牧州之难,特书罪己诏,以慰生灵。”
百官战战兢兢,掀开衣摆伏在地上,仔细听着。洋洋洒洒一大篇,先痛批自己,后祈求苍天,最终落笔无非是让各位大人停止争吵,保卫牧州,共度时艰。
一封罪己诏读完,宋衿清了清嗓子,道:“哪位大人还有疑虑,君侯命我代为解答。”
君侯已经开始自我检讨,谁还敢再质问下去,一场荒唐的朝会就这样散去了。
宋衿轻蔑地看着堂下济济群臣,不屑地勾了勾嘴角,转身进了内殿。
才走两步,身后紧促的脚步声响起,宋衿猜出了来人,换上轻盈地笑,旋身道:“旁人都要聚在一起好好讨论此事,你怎么急匆匆追了过来?”
宋袖目光冰凉,道:“姐姐好文笔,一大篇罪己诏,堵得诸位大人心服口服。”
“这罪己诏的确是假的,却不是我写的。”宋袖将手里的诏书随手一抛,上面一个字都没有。
她笑着对宋袖道:“我临场编的,厉害吧?”
“你为何要这么做?就算他们此时不吵,日后也会吵,事情永远得不到解决。”
“我在帮你啊,弟弟。”宋衿缓步走上前,替宋袖整理好他的衣带,“你也不想受京畿胁迫,放弃牧州,对吧?”
宋袖执拗地撇开头,“国之要务,岂能以我的喜好来论断。”
“但你也知道,京畿没想给我们留活路了。从我们的君侯拒绝了人祭的那一天起,大堰就要没了。”
宋袖暗暗握紧拳头,默不作声。
宋衿却丝毫不把这些事挂在心上,“弟弟,这件事,我和你是一条阵线的,你不需要怀疑我。”
“你以为你演这么一出,就能夺走曹大人监国之位吗?”
“我相信我做的一切都符合君侯心意,君侯让我做做望风楼的内务官,无非是因为我这个人最是拎得清。这件事,就算她知道,也不会怪罪。”
宋袖一把推开她,“宋衿,你休想觊觎君侯之位!”
猛不丁被宋袖推了把,宋衿扶了把殿内的金柱子,说:“我比任何人都需要她活着,稳稳当当坐在君侯的位置上。”
“那你折腾这些到底是为何……”
“宋袖,你醒醒吧!”
宋衿再也不笑了,神情冷若冰霜,此时再看,她倒是和宋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都有着不近人情的眉眼。
只是有的人是假的不仅人情,有的人却真的做到了断情绝爱。
宋衿道:“你怎么知道,这所谓的神罚只会困在牧州?”
与此同时,遥远的牧州,在三三村外的崎岖山路上,有一片枯林。
这不知是闻霄他们走过的第几片林子,他们每路过一个小部落,就会遇到一片枯林。部落空无一人,枯林倒是密布在牧州的大地上。
“这里都是飞云矢炸过的地方了。”闻霄口干舌燥,每次说话都觉得嘴唇要被撕裂,“战后重建本就不易,没想到又横生此祸。”
闻雾牵着漱玉,闻霄背着漱香,一行人踉踉跄跄,一路逃到这里。
漱玉支支吾吾说:“两位姐姐,我……我……”
闻雾道:“饿了?”
“嗯。”漱玉紧张地低下头。
事到如今,饥饿是个十分敏感的事情,谁也不知道这样的饥饿,到底是神罚,还是真的需要吃东西。
起码在这段看不到希望的旅途中,大家宁愿相信她是真的饿了。
“休息一下吧,我去前面找点吃的。”闻霄说着,将背上的漱香放下,孤身一人往前走去。
走了一会,天边飞来了一只小雀,闻霄抬手,解开它腿上的信筒,发现里面空空如也,沉重地叹了口气。
她摸了摸口袋,给小雀吃了几口粟米,重新放飞出去,“去,找到祝煜。”
这是大海捞针,她养的小雀本就不机灵,在饿鬼中找到祝煜更是希望渺茫。
闻霄的不安感越来越重,在山道间翻找着,找到了几枚浆果。她拿衣服兜好小跑回去,两个孩子见到吃的,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。
闻霄没有胃口,坐在一旁,静静地望着这一切。
“身体还好吗?”闻雾低垂着头,沾满了沙土的额发遮住了面容。
“还好。”闻霄简短应了声。
实际上糟糕透了。
她们逃亡的路上,闻霄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老化,如今已经完全是个老妇人的模样。
时不时,她会心口剧痛,呕出一大口鲜血。
但闻霄知道,这不过是乌润走过的路。
乌润的后路如今她也走过,只怕是乌润的前路也是她的前路。
“那么……在担心祝煜吗?”闻雾平静地开口,转了转手腕。
闻霄道:“嗯,我沿路留了许多记号,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来。”
“这没什么好担心的,那厮皮实,半人半仙,铜筋铁骨,死不了的。”
“不是这个道理。”闻霄摇了摇头,却又不得不起身,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前行,“若是到了牧州城,还是没有他的踪迹,你们便先坐云车离开,我得去找他。”
闻雾忙跟着起身,“小霄,进城的路还不知道怎么样,你要自己去找人,你活腻了吗?”
闻霄绝望地摇了摇头,“我不知道,但我带他来的,我就必须将他带回去。”
一时间,两个人僵持在原地,没有剧烈的冲突,谁也都不愿意让步。
最后是漱玉摇了摇闻雾的衣摆,“姐姐,我和阿香会照顾好自己的,我们走吧,到了牧州城,我们就乖乖上车。”
漱香握紧了拳头,道:“是啊,祝大哥是个好人,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。”
小孩童言无忌,稚嫩的声音竟也让闻霄的心情轻松了些。她摸了摸漱玉和漱香的头,对闻雾道:“走吧,前面的路还很长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闻大姐姐走啦!”漱玉在后面推了闻雾一把,一行人重新启程。
一路上,两个孩子十分安静,默默前行着,累了就让大人背一会,有力气了就自己走。刚刚失去亲人,她们也不哭闹,只是安静地前行着,像是只会赶路的云车。
最起码云车还会轰鸣。
闻霄心里便开始害怕,怕她们逼着自己变懂事,把自己本该灿烂美好的命运引上另一条歧途。
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,灾难之下,谁又能奢望一个好的未来呢?
前面渐渐有了些城墙的影子,漱香不禁小声道:“我们是不是到了?”
漱香说:“天呐,这就是牧州城吗?”
三三村与世隔绝,她们从未见过威严的城墙,更没见过一座小有规模的城池应当是什么样子的。整个世界对于她们是崭新的。
“嘘,声音不对。”
闻雾竖起一根手指,引着大家躲在城墙根上。
细密的磨牙声如同虫蚁蚀骨,令人不寒而栗。
闻霄悄悄探头过去,不禁被眼前一幕骇到。
整座牧州城空荡一片,已经成了一座死城。放眼望去,大街上无端多了许多枯了的栾树,地上是淋漓的鲜血,还有残破交叠的尸体。屋舍损毁,被烧成了废墟,有几个饿极了的人抱着烧焦了的柱子,一口接一口啃着,木渣刺得满口鲜血,他们也毫不在意。
突然间,街角一片破伞下响起片声音,那些饿鬼警觉地望过去。
闻霄和闻雾对视一眼——那里藏了个活人。
饿鬼们的头发都快要掉光了,稀疏的白发遮不住头皮,盯着烈日疲惫地迈开腿。
“肉,我好像闻到肉的味道了。”
“我先吃,我先吃。”
“凭什么?”
两个饿鬼相互啃咬起来,其余还在迈着诡异的步伐,走向前去。
一人掀开了最顶上的破伞,伞下躲着的青年男子立即撞了过去,饿鬼们摔成一片。这男子慌不择路,闷头就是跑,却被地上一只断手绊倒。
饿鬼们立即抓住他,在他背上恶狠狠撕咬起来。
男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,绝望感弥漫全身,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挣扎,恨不得立刻暴毙身亡。
就在这时,眼前一阵刺目的火光,男子甩了甩头上的血,看到个满头白发的妇人,身后跟着个年轻女子和两个孩子,妇人握着火把,不断挥舞着,试图驱赶走这群饿鬼。
这妇人正是城门前见到这一幕的闻霄。
饿鬼起初是有些怕的,可饥饿让他们失了神智,不畏火光,继续埋头啃咬。
闻霄干脆抓起饿鬼,试图将他们扯开。这下饿鬼转移了攻击对象,和她扭打起来。
男子趁机爬起身来,一把推开撕咬她的饿鬼,夺路而逃。闻霄痛呼一声,胳膊上落下了极深的血牙印。
他们来不及多想,一路狂奔,呼吸跟不上换气的速度,只听身后饿鬼成群,发出可怕的嚎叫。
“前面,前面是驿站,听说玉津派云车来救我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