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滴从空中落下,一滴两滴,汇成一场瓢泼大雨,洗刷了玉津的血污。
祝煜紧紧抱着闻霄的身体,仰天喊叫起来,仿佛身体中每一个器官都在接二连三裂开。他只觉得痛不欲生,恨不得立刻死去。
他甚至看不清闻霄的脸,因为那张清秀明艳的脸,都被饿鬼们扯破了。
祝煜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,他立即想到自己是仙人,于是深深吻在闻霄的已经破损的唇上。她身上的香气消散了,甚至连血气都没有,她像是要从世界上消失。
“醒过来,醒过来……”
祝煜手忙脚乱,掏出匕首,想也不想割开了手,把鲜血喂到闻霄的嘴里。
“醒过来,马上给我醒过来啊!犟驴!为什么还不醒!”
眼泪簌簌而下,闻霄始终没有睁开双眼,祝煜已经快被逼疯了,他果断拆下了红白麻绳,合眼念叨,“诸天神明,随便拿走什么,让她醒过来,醒过来!”
不知何时,周围出现了许多穿着黑甲的人,他们脖子上系了块白纱,绣金栾花正妖冶地绽放。
祝煜顾不得其他,抱着闻霄拼命催动自己的力量,“不该是这样的,我看过你的命,你不该死的,你不该死的……醒来,醒来!”
这些乌珠人强行拖开了祝煜,祝煜便横起匕首,“滚!都别过来!”
他就像是被刺激到了的野兽,随时都要和世界决一死战。
祝煜挣扎着,突然看到一个人站在他眼前,可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。
谷宥仍是穿着那件皮子,在蒙蒙细雨里,莫名地给人安全感。
她身上一尘不染,朝祝煜伸出了手。
“缘中仙人,来,过来。”
祝煜不知为何,捧着闻霄瘦小的身体痴痴地朝她走了过去。
满城烟雨,朦胧如纱,他们踩着遍地狼藉水渍,走上了一条孤远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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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第三卷 :江河不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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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1章 长松卧壑 (一)
在一片无名之山中,生长了一片金灿灿的栾花林,栾花成串挂在枝头,仿佛诉说着遥远又古老的神话。
栾花是有记忆的,记得沧海桑田的变迁,也记得人们的喜怒悲欢。
一只精美的笼子挂在枝头,在栾花环绕下,笼子里的鸟轻轻从梦中醒来。她有华丽的羽毛,比栾花更要耀眼;她轻轻开口,歌声便在山间回荡。
鸟儿被困在笼中,环顾四周,开始在啄着垂在笼前的栾花花瓣。
忽然间,她停下了欢快的动作,听到天空中传来的对话声。
一个熟悉的男子的声音,似乎十分焦躁不安,忧心忡忡道:“为什么还没醒?”
“快了,快了……”另一人慢条斯理地答道,听起来是个曼妙的女人。
“你总是这么说!”
“这次是真的快了,你看。”
一声急促的吸气声,小鸟朝天望去,除了厚厚的云层,如天罗地网交错的栾树枝,她什么也看不到。
男子继续道:“你没有告诉我要等这么久。”
“你不付诸耐心,又凭什么心想事成。你还是想想醒来该如何解释罢。”
“没什么好解释的。”
小鸟开始感到阵阵窒息,屏气凝神,尾羽微微抖动。她开始觉得这鸟笼十分恐怖,她是一个被豢养的玩物。
她尝试着展翅,身体轻盈地伸展,似乎能够扶摇直上,只是没飞几下,就撞到了笼子上。
小鸟开始感到不甘,拼命地撞着笼子,却始终没有办法撞开。她发出阵阵细长的嘶鸣声,不断向笼子外面的世界冲去。笼子深深嵌入她的身体,她承受了被切割的疼痛,血染红了金色的羽毛,可她仍是不放弃。
那翅膀不断向笼外伸去的时候,小鸟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翅膀,而是一只人类的手。骨节分明,白皙修长,指腹上有提笔写字留下的茧子。
小鸟愣了一下,把手抽了回来,忽然间,记忆不断涌入脑海:尸山血海的玉津门,满是饿鬼的牧州城,还有坠落的疼痛……
天边男子的声音十分疲惫,轻叹道:“闻霄,醒来吧。”
小鸟一个激灵,恍若一场大梦初醒。
我叫闻霄,已经活了二十三载。
闻霄恐慌地看着自己的身体,她根本不是什么鸟,她是一个人,赤身裸体被困在这只黄金笼子里,等着被人喂食。她握着金丝笼的时候,就像刀片划破手掌。
闻霄惊恐至极,忍着疼晃着笼子,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从这里出去。
金丝笼纹丝不动,闻霄已经顾不得其他,眼睛一闭朝着笼身撞去。
“大人!慢着点,慢着点!”一个慢悠悠的男声道。
这绝不是祝煜的声音。
闻霄睁开眼,光线猝不及防冲了上来,刺得她看不清任何。她下意识伸手遮掩,却又被一只粗糙的手按住。
那人似乎在诊脉,闻霄便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的时候,已经可以正常视物了。
闻霄觉得头一阵钝痛,侧脸看着身旁的人。他是个有些年迈的老头,身后跟了个青年小郎君,二人容貌些许相似,应当是一家子。
“大人,您宽心些。”
闻霄觉得嘴又干又涩,干脆也不说话,蹙眉点了点头。
老头却担忧起来,说了句“冒犯”,开始捻着闻霄的下巴左右打量。
青年道:“舅舅,莫非是得了癔症?”
老头道:“不会,面色红润,脉象有力。”
他又探手,猝不及防在闻霄眼前拍了个巴掌,吓得闻霄一哆嗦。
“耳聪目明,反应敏捷,没有癔症。”
闻霄不知说什么好,为难地笑了笑,看了看周围,自己正躺在个雅致的屋子,陈设几乎与曾经望风楼的建明殿一摸一样,就连绯紫色的床帐子,金丝绣的被褥皮面,还有那炉鼎的雕花纹理都与建明殿别无二致。
这里似是玉津,闻霄却能感觉到,这里根本不是玉津。
闻霄用胳膊支起身子,四肢传来阵陌生的感觉,仿佛手脚胳膊都是新装上的。她伸了伸胳膊,撩起袖子,果然,栾花手钏闪烁着狡黠的光泽,手钏下皮肉干净,从未被伤害过。
就像新长好的一般。
顿时,闻霄慌乱起来,跌跌撞撞翻身下床,那滑稽的二人忙伸着胳膊、弓着腰拦她。
年老的那个道:“大人,大人,您还好吗?”
闻霄浑身没什么力气,却觉得十分轻快,她也不给这二人添麻烦,坐回去捋了捋额发、定了定神。
“我很好。”闻霄扬起个文雅的笑,“你们二位是?”
这二人对视一眼,年老的道:“我姓阚,单字一个冰。”
“阚冰。”闻霄轻念了一句,越念越觉得古怪。
名字叫看病啊。
闻霄转眼看向那个年轻的,他也立即道:“我是他外甥,我姓池,单字一个尧。”
闻霄挑了挑眉,“看病,吃药?”
阚冰愣了下,堆笑道:“阚冰,池尧。”
闻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“有意思……这是哪儿?”
“哎,这是阚氏药局。”
闻霄叹了口气,阚冰立即补上句,“咱们乌珠最大的药局,包治包灵,虽然您是自己好的吧……”
“我自己好的?”
死前剧烈的疼痛重新闯进脑海,有那么一瞬间,闻霄似乎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溃烂。
池尧犹豫片刻,道:“呃……对,您这三年一直是在我们这里住的。”
“三年?”
闻霄终于坐不住,直直站起身来,“三年!”
阚冰和池尧害怕地倒退两步,手忙脚乱应着,“啊对对对,三年,谷大人说您是二十三岁时候过世的,如今又活过来,应当二十六了。”
“舅舅,女子都怕老!”
“那……中间三年没过,还算二十三!”
闻霄本就刚醒,头脑尚不清醒,如今更是当头一棒,茫然地四处张望。瞧了半天,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找,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。
三年,足以让王朝更迭,沧海桑田,她错过的三年,这天下到底姓甚名谁了呢?
阚冰当机立断,一把捉住闻霄的手,闻霄只觉得轻微疼了下,一根银针就立在手背上了。
“你做什么?”
“迫不得已啊,我得确定您是清醒的。”
闻霄恼火地抽回手,一把揪掉银针,“我好得很!”
“也不好说,我再给您把把脉?”
闻霄已经控制不住火气,瞪了二人一眼,他们有些犯怵,垂下头退到一旁去了。
见他们像两只委屈的鹌鹑,闻霄也有些不好意思,毕竟事情闹成这样也不是他们的错,她语气放缓,道:“抱歉啊,方才失礼了,我还有些没昏头,您二位别见怪。”
池尧两眼一亮,不断摆手道:“无妨无妨。”
闻霄犹豫了下,问道:“你们二位是乌珠的医官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