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尧道:“算是吧。乌珠多了些规矩,我们也不知道算不算官。”
“那你们一定认识很多人吧?”
“来来往往,都是病人,大人要找谁呢?”
闻霄急切道:“我找一个名唤祝煜的人,白衣红带,额间有条红白麻绳。”
阚冰立即答道:“祝将军啊,他在同谷大人议事,我们还没传信过去呢。”
祝煜和谷宥?
闻霄心里生出千百个问题,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浮现,她开始不敢问下去,安静地躺了回去。
阚冰试探着问道:“大人,不问了?”
“不问了。”
闻霄深深合上了眼。
她挪了挪身子,发觉舒适得惊人。被褥十分柔软,应当是有心之人刻意铺垫许多层,她才能如此惬意地躺着。
闻霄不用猜就知道是祝煜做的,祝煜这个人看似脾气暴躁,实则是个细致入微的人,一点点的风吹草动,都会收入眼里。
那她离开的三年,祝煜应当是怎么度过的呢?
他没有另觅佳偶,闻霄心里又涌上一阵悸动欣喜。
闻霄开始抚摸着墙面,木质的床头,被面上凸起的刺绣……只要是能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东西,她都愿意去尝试。
“大人,您在干嘛?”
池尧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闻霄说:“活着真好。”
“是啊,谷大人曾经对祝将军说过一句话,我参悟不透,但觉得很适合您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神明不会救赎任何人,但总有人会在绝望中救赎自己,谷大人她称此为……新生。”
闻霄愣了下,盯着高悬的床帐瞪大双眼,不知为何两眼发涩,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。
池尧问,“大人,您参悟透了?”
“没有。”闻霄想起祝煜的样子,补了一句,“狗屁不通。”
门外响起阵脚步声,路过之处兵荒马乱,带起一片混乱的踏步。阚冰顿时恐慌起来,“来了来了,快走!”
“怎么走!”池尧也怕得不行,手忙脚乱地抱起药箱。
“来不及了!”
阚冰二话不说,打开窗子,竟翻了出去,留下池尧急得面红耳赤,最后拉开柜子,勉强钻了出去。
闻霄不知来人是谁,总归不是什么好人,干脆卧倒回去,两眼一闭,开始装死。
脚步声戾气十足,开门的动作倒是柔软温和,那人站在门口,却并未靠近。
“滚出来。”
他只是轻声呵斥,闻霄立即认出,这是祝煜的声音。
池尧从柜子里连滚带爬出来,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。
“将军呐……”
本以为祝煜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通,谁知他静默片刻,凶狠道:“滚出去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
池尧十分利索地爬了出去,他脚步还没走远,祝煜对着他的背影补了句,“谢谢。”
池尧愣了下,笑道:“您客气什么,医者仁心,而且您也付钱了。”
祝煜和煦地笑了,“知道了,快滚吧。”
门被合上了,外面的嘈杂都被隔绝。
闻霄是鼓了许多次劲,才睁开眼的,她一转头,就看到祝煜站在榻边。
他似乎变了许多,依旧是高束着发,却比以往颓废了,一身白衣换成了玄色的甲胄,额上的红白麻绳歪歪扭扭。除此之外,他的面容更加成熟,以往的朝气不再,更多的是深邃与成熟,不带丝毫的人情味。
闻霄想了想,道:“刚打完仗吗?”
祝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甲胄,沉甸甸一身,难怪走起路来声音如此沉重。
“不是。”
“平日里还是不要穿着这东西到处走,这么重压得骨头都坏了。”
第122章 长松卧壑 (二)
祝煜的神情十分复杂,悲喜交加下,促使他什么表情都不愿意流露,板着张脸微微勾唇,顺从地开始卸甲。
当甲胄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,发出清脆一声响,祝煜孑然一身站在闻霄眼前。他以往笔挺的腰板微不可查地松懈了,闻霄知道他不是驼背的人,只是被重甲压太久,难免直不起腰来。
闻霄拍了拍身前的床榻,“来,我帮你揉揉。”
祝煜垂眼,沉默地转身,坐在床榻边上,态度从容坦然。
没有想象中如潮水般汹涌的情绪,祝煜轻轻隐忍着,安静坐在闻霄身前,只有当她手碰到自己腰身的时候,才止不住地抖了下。
闻霄的手熟稔地从他脊背上滑下来,轻易就找到他腰间那块硬骨头,加了些力气捏了起来。
窗外的光透过床帐撒了进来,房间里雾蒙蒙的,氤氲药香让人不自觉卸下所有的烦心事。姑娘的手如柔夷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祝煜微微凝眉合目,故作镇静,心事却从微微颤抖的眼睫下流露。
“乌珠好吗?”
祝煜平静地睁开眼,如一尊宝相庄严的石像,“原本不好。”
“原本?”
“我来了,就好起来了。”
听到这种熟悉的嚣张跋扈的话,闻霄逐渐安心起来,“那祝大人现在算是乌珠人?”
“不算,相互利用罢了。”
“他们答应给你什么?”
“给我一个了无遗憾吧。”
闻霄突然问不下去了,她侧首打量这祝煜的侧脸,看他笔挺的鼻梁被光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光晕,眉宇深邃,少年气不再,反而平添几分沧桑。
掐指一算,祝煜也是要到而立之年的人了,闻霄顿感无措,自己好像错过了祝煜很久,久到他脱胎换骨,变成了个崭新的人。
闻霄干涩地吞咽了下,“那……最近在忙什么?”
“刚从陈水回来,久攻不下,好在会风西洲的老朽终于要缴械投降了。这种摇摆不定的最麻烦,既不加入京畿,也不选择乌珠,卡在中间碍眼。”
“彻底开打了是吗?”
“嗯。”
闻霄默了下,终于问出最想问的话,“大堰……加入乌珠了吗?”
她悬心祝煜说出什么可怕的答案,也知道自己离开三年,发生什么她都得坦然接受。
祝煜道:“不算是。只是走得比较近,你放心,兰和豫他们把大堰照料的很好。”
闻霄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,手上的力也松了下来。
“你怕我把大堰带进乌珠?”祝煜察觉到闻霄这些细微的变化,搭在膝头的两手暗暗握紧了。
闻霄摇了摇头,“没有的事。本就不能再信任京畿了。”
二人之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,闻霄悄悄看他神情的变化,冷静地可怕,仿佛身后的自己是扰他清净的妖孽,他是清心寡欲的信徒。
闻霄终是忍无可忍,道:“我怎么没死?”
这句话仿佛把祝煜脑中的弦崩断,猛地转过脸直直望着闻霄。刹那间,闻霄觉得怕了,祝煜两眼泛红,给了她一个惨烈的眼神。
这双眼在质问闻霄:你为何把我丢下了?
闻霄吓得手都松了,悬在半空中哑口无言,做好祝煜把自己痛骂一顿的心理准备。她想,只要诚心认错,祝煜总不会憎恨自己。
祝煜却缓缓道:“你很失望吗?”
闻霄张了张口,“啊,没有没有,保住条小命真是万幸。”
她的目光落到祝煜手掌上的疤痕,以前是没有的,因为伤得极深,变成了凸起的一条“线”。
惨痛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,闻霄好像能听到,一片瓢泼雨声里,祝煜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“醒过来!马上醒过来!”
模糊的记忆里,祝煜拔刀,割破了手掌,把鲜血送到死去的闻霄唇畔。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彻,在酣睡着的芸芸众生里,他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个失魂落魄的人。
闻霄眨眼定了定神,神思又回到了房间,祝煜戚戚然望着她,似乎在等她给一个答复。
闻霄便满怀歉意地笑了笑。
“你来到乌珠的时候,没有呼吸,身上连块完好的肉也没有,那个看病的见到你,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。但你运气不错,找到了解决苦厄的方法,也算是救了自己。这些年乌珠从四处漂泊的贼寇,一点点变成现在的样子,有了自己的城池,你也一点点……从没有全尸,到现在长好了血肉。”
闻霄看了看自己的身体,难怪一点伤痕都没有,耳聪目明,呼吸顺畅,还真是全新的肺腑,全新的四肢。
“好神奇啊!”
“闻霄!”
祝煜语气凌厉几分,闻霄再也不敢嬉皮笑脸,老老实实窝坐在榻上。
祝煜痛心疾首道:“你死了,你不是差点死了,不是快要死了,你已经死过了!”
“我……”
闻霄再也快活不下去,重生的新鲜劲被愧疚彻底冲散,她觉得自己无比可恨,要把祝煜逼疯了。
祝煜愣了愣,语气和缓下来,“对不起。”
“没事没事,也确实是我不地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