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有一日,万箭齐发,那不落的太阳,终会有坠落之日。
闻缜的美梦碎在玄鸟像上,也碎在自己的仁义上。他不愿取钟隅而代之,却想拉钟隅入伙。
石头一点点填满,躲在暗处的谷宥沉吟片刻,想起来大狱里面还有一个人,这个人看上去再普通不过,可她在牢狱之中经受了非人的折磨,求生的意志却从未消弭。
她像是一株草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
谷宥想,自己或许可以改写君主殉炉的神话了。
从此,闻家幺女的人生再也不归缘中仙人管,从她出狱开始,就榻入了一场为她量身定制的大戏。家破人亡,手足情薄,君臣相忌,病骨支离。
她得到了又失去,在患得患失中,把七种苦厄一一品尝了一遍。
生老病死,爱别离,怨憎,求不得,闻霄走过的每一步,都是乌珠人的痕迹。她被困在这场荒唐的戏码里,毅然赴死,又向死而生。没人在乎她的想法,也没人在乎她是否感到痛苦。
闻霄轻轻的垂眼,直面这一切的时候,比自己想的要更容易。她心里汹涌的怒海一点点平息,再次对谷宥开口的时候,已经不再去恨了。
她对谷宥耳语道:“是见面礼还是要了你性命的屠刀,全在谷大人一念之间。”
“你又凭何威胁我?”
“凭……曾圳大人的那双眼睛。”闻霄斜睨了发狂的曾圳一眼,“这双眼已经将如今的玉津看了个遍,我能将他带来,也能将他活着送出去。谷大人,敢赌吗?”
“那你又该怎么向李芜解释,我还活着呢?”
闻霄莞尔一笑,朝曾圳吆喝了一声,“喂,曾大人,看这里!”
话了,她下手阴狠,直直把箭矢插在谷宥的胸口。
谷宥呕出口血,难以置信地倒在了地上。
而宴席中央的祝煜,握着烛台,给了曾圳力道十足的一下。
宴席陷入诡异的安静,只要乐人仍在坚持弹着,指法混乱,连错了几个音。
叶琳感到窒息,颤抖着赶到谷宥的身旁,“大人,大人!”
谷宥僵了下,在叶琳怀里虚弱地睁开双眼,“闻侯,下死手啊。”
她笑了笑,对侍人勾勾手,耳语了几句。不一会,侍人捧着漆红盘子跪伏在闻霄面前,盘上盖了块红布,穗子随风摇曳。
闻霄掀开红布,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那是一尊玉符,符身晶莹通透,石块难得的宝玉,在太阳下甚至散发着斑斓的流光。它被雕刻成一只彩鸟,象征着来自大寒山的铸铜人闻氏一族与缘中仙人紧密的链接。
祝煜的刀支在地上,单膝跪地,垂首高呼,“闻侯不朽!”
群臣犹豫着,还是跪了下去,随祝煜一同高呼。
闻霄想,还有谁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位置呢?不会再有了。她领了这声“不朽”,感受着自己的野心如野草般疯长。
自此,闻氏封侯,不受命于天,也不受任何人的赏。她自己为自己题字“定堰”,与乌珠君侯谷氏并肩而坐。
这天下大势,又该重新分个清白明了了。
第130章 长松卧壑 (十)
当年谷宥初见闻缜的时候,便知道自己与他是有渊源的。
无论是乌珠人与寒山闻氏,亦或是闻缜与乌润的一身反骨,谷宥知道,这个人能成大事。她十分果决地把秘密全盘托出,甚至不惜说出乌珠遗民暗中蛰伏百年的计划。
闻缜并没有被蛊惑,他是头脑清醒的对谷宥的计划心悦诚服。他开始日夜住在铸铜司,想着这大弩到底要何等坚固,或者说何等锐利,才能射落太阳。
闻缜家最小的女儿,下了学整日和朋友在铸铜司做课业,功课做完就像是三只燕子穿梭在铿锵的敲击声中。
正在闻缜为大弩之事焦头烂额的时候,旁边一个小孩问道:“闻叔,这些亮晶晶的石头是什么呀?”
闻缜一瞧,是书院里宋家的小子,瞧上去高高瘦瘦的,满腹学问,却并不呆。
闻缜笑着,拿起块云石放到小孩的掌心,道:“阿袖,这是云石。”
宋袖并不知道,手里这块冰冷的石头到底有何等威力,还以为是块宝石,“真漂亮,我可以带回去送我阿姐吗?”
“这个很危险。一旦它碰到火,砰——”闻缜在宋袖眼前拍了个巴掌,宋袖吓得眨了眨眼。“不过,它也可以让车子一日千里,甚至能让我们像鸟一样在天上飞。”
“这东西真这么厉害吗?”
闻缜十分温和道:“是啊,若是阿袖喜欢,以后我教你拿它做些小玩意。”
从屋外蹦出来个颇为漂亮的小姑娘,叉着腰道:“闻叔,这东西少了,君侯怕是要怪罪吧?”
“无非是些边角料,扔了可惜,不若好好利用起来。”
从此铸铜司越发热闹了,闻霄和兰和豫一并玩,宋袖便和闻缜一头扎进铜炉与油污里,非得日日弄得灰头土脸才肯回家。
孩子们在父母的庇护下,带着在青云长阶上大展宏图的愿景日渐长大,铸铜司始终没有静下来过,欢声笑语在炙热的蒸汽里飘荡。
闻缜的心事却越来越重了。
因为他们的计划出了岔子,钟隅为保自己君侯之位,拒绝了闻缜的邀请。
闻缜愁得无法入睡,越发觉得这太阳碍眼。翻身离了家,一路走到铸铜司。
分明玉津城里万家好梦,铸铜司里却仍有个少年人的身影。
闻缜望着的长大后宋袖,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问道:“阿袖,若是……我想把一个很大的东西射下来呢?”
宋袖一边拿着锤子敲手里的贴片,一边平静道:“那就在弩上装云石呗。”
“可若是那东西很高很高呢?”
“嗯……”宋袖沉吟片刻,道:“只要云石够多,便能毁天灭地,若是能在云石炸开前,把弩推出去,就算是太阳,也能射下来。”
那一刻,闻缜心如止水,觉得自己夙愿已了。
这是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,宋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,即便是闻家的儿女,他也讳莫如深。
眼前的逐日大弓蓄势待发,工人们还在拉着满车的云石往里面装填。宋袖的手拂过弩身,闻缜慈爱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,他的手暗暗握紧,发誓要把这属于他和老师的故事继续私藏下去。
闻霄站在一旁,只道是宋袖在发狠,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“这到底算是弩还是弓呢?”
“弓身弩壳,不过既然是逐日,还是称作弓更好罢。”
闻霄背起手,和宋袖围着逐日大弓开始绕圈,这时她才感叹,乌珠人到底是何等的毅力,竟能代代相传暗中造出这样的庞然巨物。她和宋袖走了良久,才刚刚走过大弩的一半。
路过的工人见到闻霄,纷纷屈身行礼,尊称一声“定堰侯”。
闻霄抬了抬手,不厌其烦地提醒道:“见到我不需要行礼,如果一定要的话,从文人礼便是。”
可这事传颂度极低,大家见到闻霄,一如既往地行礼。
宋袖道:“说到底,是你的信誉不够。”
闻霄吃惊地指了指自己,“大家不是说我不朽吗?不朽怎么还信誉度不够呢?”
“因为只有你一个人不朽啊。大家没见过活人不朽,你能为他们去死,不代表你能帮他们活。”
“这……”闻霄哑然,片刻后顿悟了,“我明白了,还得多谢你提点呢。”
宋袖浅浅的笑了笑,顺手指点了旁边一个看图纸的工人。
这一来二去,连演示带指教,已经是一声钟鸣后了。
宋袖终于脱开身,再见到蹲在弩边的闻霄,拱手道:“让你久等了,本来说好带你看看逐日大弓,不想一走过来,就脱不开身了。”
“无妨,听你们讲这些,我也受益匪浅。”
大风宫被拆了后,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。闻缜的衣冠冢被挪走了,可如今大风宫变了模样,闻霄也不知道过去的痕迹到底该从何处去找寻。
想从现世中找到过去,似乎本就是非常残忍的念想。
闻霄团紧了身子,心紧紧揪作一团。她觉得自己的泪花裹在眼眶里,忙仰起头,趁着还未落下,就让眼泪在风中被吹干。
这时候,她突然发现,吹起来的风是热得刻薄,满是砂砾砸在脸上。
宋袖掩面咳嗽了两声,起初闻霄没有在意,可他越咳越不对,渐渐面露苦涩,似乎要把心肝肺腑全呕出来。
“宋袖,你怎么回事?”闻霄起身,宋袖却警觉地推开一步,生怕闻霄看清他的真实形状。
宋袖咳嗽了会,摆了摆手,“呛进沙子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
宋袖欲言又止,突然抬起他那双理智与冲动交杂的眼,不知为何,闻霄在他的目光里读出些难以言喻的情绪。
是……不甘吗?
闻霄猝不及防的想起那句诅咒——不得善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