难道已经开始应验了吗?可是我们还没过上好日子啊!
闻霄的手暗暗用力,双眉凑成座起伏的小山丘,忧心忡忡望着他。
宋袖顿了顿,腼腆笑道:“你干嘛这样看着我?”
“没什么,同我说说弩的事吧。”闻霄局促地低下头。
宋袖的声音像是清澈的溪音,平静无波,流淌到闻霄的耳朵里,却是一池苦水。
“我试着如造飞云矢那般,在大弩上装载云石,若是能成事。即便是东君,怕是也要认命了。”
“那飞云矢呢?一直没有用过吗?”
宋袖沉重地摇了摇头,伴着几声他极力压抑住的咳嗽,“飞云矢嗜杀,是极恶之器。况且我们的最终目的,除了驱逐东君,还要推翻京畿无道的统治。既要让人们信服我们,又怎能擅用飞云矢滥杀无辜?”
话罢宋袖好似站不稳那般,晃晃悠悠起来,整个人像是要碎了。
闻霄终于耐不住,“宋袖,你还记得当时在大风宫的竹林,祝煜说……”
她方要把窗户纸捅破,宋袖便慌乱地打断了她。从没见过宋袖如此的失态,许是他没做好告别的准备,他捋了捋衣衫,手忙脚乱地拜了拜,竟落荒而逃了。
闻霄想追上去,最起码说点什么,可她挪不动脚。能说什么呢?起码宋袖是个多情之人,而自己,无论是谁,她都不会为了那个人轻易离开的。
闻霄始终坚信这一点。
她身旁轻飘飘走来个人,熟悉的气息,却是陌生的脚步。
闻霄侧首,见祝煜罕见地卸了甲,一身轻盈的薄纱白衣,皮肤雪白,眸若寒潭。此时此刻,他像个仙,不像个人。
“没什么好追问的,不是吗?”祝煜勾唇笑了,竟萌生些许的得意。
闻霄错愕道:“为何这么说?”
“人与人的缘分,自有定夺。即便是仙人,也莫之能及。”
这说话的口吻太陌生,闻霄竟有些许恐慌。
天上的太阳含着一口郁闷之气,似乎想要发光发热,却有心无力。
白衣的祝煜抬手,似是想轻抚自己的脸颊,闻霄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太阳,又看了看眼前人,近乎躲避地后撤步,视眼前人为妖魔。
闻霄脱口而出,“你是谁?”
祝煜只是微微有些呆滞,随后那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,轻佻道:“才一句话而已,你怎知道不是我?”
这才是熟悉的祝煜。
闻霄微微松懈下来,“我说过,我总是会准确的认出你。”
“那现在呢?是我吗?”
闻霄沉吟片刻,“是是是,这般皮厚,除了你还能有谁。”说罢她没好气的在祝煜的肩胛骨上掐了把。
祝煜吃痛,连忙告饶,“错了错了。我寻思着装神弄鬼,你才能明白个中道理呢。”
他从闻霄的魔爪中挣脱出来,浑身上下抖擞一通,“都是自己选的,别人劝不得,所谓万般天注定,半点不由人!”
……
这句话落在闻霄心里,算是重重一击,却也能帮她看清现实。落在有心之人眼中,却是辗转反侧,怎么也想不通。
叶琳就是不明白,宋袖这般风临毓秀的小郎君,到底为何自苦。更何况宋袖并非这些人嘴里那般优柔寡断、至纯至善,叶琳更觉得,这人城府深沉,是个大尾巴狼。
不然她为何总觉得这人熟悉呢?
她偷听了这一串,怀着满腹心事来到了望风楼。因谷宥要前往大敷会谈,侍人都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。
谷宥说,闻霄的旧居,可以让还给闻霄。
谷宥还说,她从不稀罕大堰的一方爵位,闻霄喜欢做定堰侯,就让她做去。
叶琳总觉得谷宥的心思比愁苦海还要深沉,她不懂这些,只管听命去做。
穿过回字长廊,叶琳敲了敲门,等了许久门才打开。
这时候叶琳心里已经生疑,她分明听到门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。
谷宥在见谁?
有什么,是她这个心腹都听不得的吗?
第131章 长松卧壑 (十一)
叶琳一直是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
她是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谷宥,那时候她背井离乡、痛失爱子,她觉得自己做出什么选择,都是可以被谅解的。所以她并没有犹豫,决绝地走向谷宥,立志要做谷宥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。
可真的进了乌珠这个诡秘的圈子,叶琳才发现,谷宥最不缺的就是刀。
那一日,叶琳记得谷宥也是披着个大毛领子,笑眯眯地望着自己,眼地里是慈爱和怜悯。叶琳能感觉到,在对方眼里,自己就是个孩子。
“以后来了乌珠,想做什么呢?我身边缺个传话递信的活,并不难做,但很琐碎。”
“刀。”叶琳的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,那是她最脆弱的地方,受尽了生育之苦,到头来一场空,“我想成为您的一把刀。”
谷宥并没有感到惊讶,只是平和地答应了。
从此叶琳的恐惧没有减少,反而愈发增多。她不是练武的好苗子,不聪明,不高大,不漂亮,她甚至听到谷宥对其他的“刀”说,自己是个乏善可陈的孩子。
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,叶琳很欣慰,也很心虚。
不是因为她的努力被人看见了,是因为其他的“刀”死得差不多了。
反而自己是个孩子,几乎在谷宥的陪伴下度过了阴暗潮湿的少年时光。
在谷宥的庇护下,她没有成为锋利的刀,而是成为了一把袖剑。
并不锋利,但是可以贴身。
因此察觉到谷宥房里有旁人,叶琳明显慌了,她忘了乌珠的礼数,开始胡言乱语,“君侯,我是来……看您的。”
谷宥蹙眉,神情有些厌烦,这加重了叶琳的惶恐。“什么君侯,你在胡言乱语什么?”
叶琳没有在意谷宥的厌烦,她的视线已经飞跃到了谷宥背后,疯了似的勘察着房间里的一切。
没有茶水,说明这个人不是客人。
谷宥也并未穿戴整齐,说明这个人十分熟悉。
桌上还有些散乱的公文,说明这个人是来谈公事的。
窗子!
叶琳的眼睛倏地亮了,不顾礼节,夺步冲到那半掩着的窗边。雕花窗子被她撞飞出去,狠狠地弹在墙上发出声巨响。叶琳半个身子趴在窗边,眼前玉津寥落的景致尽收眼底。
在哪,在哪……叶琳找不到那个人,心急如焚之际,她向下一瞥,看到块扯破了的衣角,挂在窗子的雕花鸟羽上。
淡淡的霞紫色,质地轻薄,轻轻嗅了嗅,还有浓烈的土味,像是一个风餐露宿、马不停蹄从战场上奔来的人。
叶琳瞳孔迅速收紧,难以置信地望向谷宥,见她神色如常,并无任何忏悔之意,心里的愤恨更甚。
“是宋衿,对吗?”
谷宥理了理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,“本侯做事,不需向你事事汇报。”
叶琳话便没过脑,脱口而出,“侯?大人是什么侯?”
这话嘲讽意味极具,谷宥想到自己言不正名不顺的龃龉,不由得恼羞成怒。
“叶琳,想清楚再说话,你现在不是个孩子了。”
“大人是天下的君侯,那便不该称侯,称王才是。”叶琳顿时清醒过来,忙补上这么一句。
“现在为时尚早,容易引人是非。”谷宥垂眸,静静地坐回案前。
叶琳整理好情绪,侍奉在一旁,端起桌上木质的茶具,开始沉静地为谷宥煮茶。壶中本就有沸水,倒进茶碗里顿时腾起片氤氲的茶香。
叶琳轻轻扫去茶沫,毕恭毕敬地捧起茶碗,虔诚地垂首。
“是叶琳失敬,大人恕罪。”
“你是忌惮宋氏吧。”谷宥接过茶碗,轻抿了口,承了叶琳的请罪礼。“宋氏姐弟虽多才,姐姐天赋不足精明狠辣,弟弟聪慧绝伦却优柔寡断,若是善于利用,必是把利器。”
“我只怕宋衿她……”
叶琳欲言又止,因为她收到了谷宥警告的目光。她剩下的不甘止在喉间,吞了口苦水,终是劝不出来了。
这些细微的神情变化谷宥尽收眼底,她只是自在的笑着,任少女的小心思胡乱游走。
“小叶,你就是为了说宋氏的嘴才来?”
“不是……”叶琳回想起自己的正事,清了清嗓,“大人让我盯着闻霄与祝将军,这几日,他们似是想清楚了。”
谷宥噘着嘴点了点头,“若是大堰能名正言顺的并入,少不了闻氏这一环,闻氏选择了我们,其他摇摆的君侯便会更加动摇。什么劳什子的神明,都是狗屁。”
“是啊,而且,我们还有宋袖。京畿人盯上宋袖已经很久了。”
“你也盯上宋袖很久了。”
叶琳僵了下,她没想到自己对宋袖如此细微的不同,也能被谷宥察觉。
她甚至骗过了她自己!
谷宥平静道:“知慕少艾,人之常情,我不会说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