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霄伏在营造的篱前,轻轻咳嗽几声。
没过多久,一个壮硕的男子推着车,带着十个人气喘吁吁赶来。
守门士兵拦了下,那男子道:“送矿的,刚下的矿。”
掀开蒙在车上的布子,确是一块块刚凿下的矿石。营造紧锣密鼓,也没有设在矿跟上,这几日送矿的车频繁出入,倒也没什么奇怪的。
男子轻而易举进了营造,背对士兵时得逞似的咧嘴一笑,露出满口白牙。
这男子正是乔装打扮的苍凛。
幸好他落魄了许久,身上那股王霸之气磨损不少,不然扮作苦役也没人会信。
苍凛和跟来的十人来到角落,搬开顶上的矿石,露出一车车冬衣。趁着月黑风高,营造道路上又不舍得点灯,摸黑丢给了忙着做工的苦役们。
苦役们见状惊愕不止,又不敢出声,只能两手握在一起不断鞠躬感谢。
天气渐寒,许多苦役都生了病,突然得了这么件冬衣,如同雪中送炭。
一时之间,营造所里喜气洋洋,比什么封王大典令人振奋多了。
其中一人裹着冬衣,反复摸着柔软的料子,悄悄凑到苍凛跟上,“恩公,是哪位大人送来的冬衣呐?我瞧着这些,可不少钱。”
苍凛道:“就不能是我掏的钱?”
“您……”苦役上下看了看他,尴尬地笑了。
您也不像有钱的哇!
苍凛方要启唇,抬眼看到躲在角落给他疯狂使眼色的闻霄。
他暗自腹诽:闻霄这女人真的有毛病,做好事还不留名。这么多苦役,但凡她略施小恩,煽风点火,振臂一呼,管他什么谷宥谷无的,给他通通踹下台去。还有那些乌珠人,全都流放去陈水,他要亲自押送他们,一边流放,一边鞭笞……
苦役只是想问问恩公是何人,没想到这满脸正气的男子,神色愈发邪恶起来。
他不禁抬手在苍凛眼前晃了晃,“恩公,您还好吗?”
苍凛回过神,收敛了神色,开始胡诌,“咳咳。你得知道,送这些冬衣,很麻烦的。需要无数个环节,这其中需要人打点,需要人采买,需要人掏钱,您要是问哪个人做的,我可答不上来。若你一定要感激,便感激我吧,我也是冒着生死危险来给你送的。”
“啊!那自然是感谢的。”
苦役一大拜,苍凛理所当然地承了。
苦役道:“想来背后的恩公,也有那位姑娘吧?听闻定堰侯为生民立命,我们没有见过。但若有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帮我们,我也只能往她处猜了。”
闻霄坐在角落,离得并不远。这些话她断断续续入了耳,被猜出身份也不反驳。她只是头也不抬做着手里的活,切出一个个漂亮的铜范。
苍凛重咳两声,暗示:可不是我说的,他自己猜出的。
苦役缓缓走到闻霄身边,疲倦的身影遮了大片月光。闻霄静静地抬起头,递过的目光平静又温柔,惊得苦役哑然。
他世世代代都是奴隶,被人当马凳,给人做脏活累活。
听闻大堰废奴,坎坷又成功,他多次想过那位废奴的君侯是何模样。
她应该双眸似披荆斩棘的箭,然后力拔山兮,豪情万丈。
然看到闻霄的那一刻,他觉得,这便是帝王之相。
仁厚的一张脸,目光沉静不乱,温柔地普渡众生。便是这样的人,才能把苍生放在自己前面,毅然决然殉炉,还大堰生民一个公道。
苦役突然紧张起来,满腔激动化作颤抖地一大拜。
姑娘柔软的手托住他,声音像是银色的月光,清冷柔和。
“既然被你猜到了,可不要对外声张哦。我还想在这继续躲会清净。”
“大人也有苦恼吗?我能帮到大人什么?”
苦役迫切说完,心想就是她让自己行刺,他也心甘情愿。
闻霄淡淡扶起他,“世人皆苦,你们比我更苦,我为你们分忧才是。”
“那大人能不能给我们指条明路,我和营造的人都愿意为您肝脑涂地,只要您给我们后代一个抬起头做人的机会。”
“我不需要你们肝脑涂地,能给你们的也只有一件冬衣。”
苦役绝望苦涩地唤了一声,眼底一阵发酸,“大人啊……苦啊……太苦了。”
闻霄叹了声,“未来京畿不太平,无论谁主这座城,你们始终都要为自己找一条道路。过自己想要的生活。我愿为你们解忧,可能决定你们生活的,还得是你们自己,不能一味等一个人来救。须知这世上没有什么神明,你要做你自己的神明。”
“大人说的是。”苦役似懂非懂,有些茫然。隐隐约约间,又有了方向。
冬衣陆续发完,闻霄猫着身子钻进了车里,盖上布子。临行前,她掀开布子看了苦役一眼。
顿时,她从苦役的目光里汲取到一股力量,恰如苦役从她身上找寻希望。
君与民,本就是相互托举的。
而高坐天宫之人,看不到民生疾苦,自然也不懂这些。
闻霄深吸一口气,听苍凛巧舌如簧避开了士兵的检查,周遭逐渐安静下来。
苍凛的声音隔着厚布十分模糊。
“你当真要与谷宥联手?宋衿如此会做戏,谷宥没有证据也要疑心三分,更遑论你了。”
闻霄道:“自然不会全听她安排。”
闻霄也有自己的考量。
除了保护大堰,更多的是她想保护这天下的子民。
雄心壮志填满了她的胸口,她深知天下大势就是久分必合久合必分。可她想找一个出路,给天下苍生一个太平盛世,不起兵戈,共享和平。
许多人说她不是做君侯、大王的料,她痛恨阴谋阳谋,也不算杀伐果断,太过心慈手软。
可帝王之心,本就应是一颗慈心。
闻霄静静地道:“苍侯,若是成事,北崇一定会在故土上自由的生活。”
苍凛的余光落在车布上,他突然爽朗的笑了,更卖力地推起车。
“你最好是。”
他对这位定堰侯早已敬慕钦佩,不知为何,定堰侯说能,他苍凛相信,一定可以。
次日,南境异动,定堰侯亲自赶往北大营,三万精兵发兵南境以抗大敷。
战事一触即发,北姜虽因宋、兰二人归乡暂缓不发,局势却依旧紧张。
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,征丁、战乱,他们早已忘了逐日的喜悦,陷入全新的恐惧之中。而京畿的乌珠人,依旧是花天酒地,过着奢靡浮华的日子。
他们身上的冬衣,落下根金穗子,都要被乞儿征讨。
就算有那么些良善的乌珠人,在百姓眼里,也无法消弭对他们的仇恨。乌珠已经和当年的京畿贵族一般,是豺狼虎豹,避之不及。
而那些落魄的京畿贵族见状,更是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。
这日,天朗气清,秋叶满地。
闻霄日日不是打瞌睡,就是乔装出门。
她就不是个下庖厨过日子的料,自己吃的糊弄,倒是苦了缘中仙人。
虽说仙人不需要吃饭,可仙人也嘴馋啊!
缘中仙人在人世这段时间,没事就在那些酒楼溜达。
逐日之后几个乌珠人开张了座奢靡的酒楼,里面的人尽是玉冠锦服,受人尊崇。仙人也知道这样感觉非常的虚荣,于是日日化形作此装扮。
虽说他不招乌珠人待见,起码穿得体面。
总归仙人化形不花钱,闻霄也懒得管。
缘中仙人馋得难以忍受,在街上打转,瞧见个面摊,掀开长袍坐在摊位上。
“店家,有包间吗?”
在大锅前被热气蒸得满头大汗的面摊老板迷惑地看了他一眼,“我们这只有摊,您凑合吃吧。”
“哦,来碗金丝芙蓉面。”
“我们这就只有葱花面。我能给您温个蛋。”
若非今日一朝中大员儿子娶妻,酒楼厨子被拉去,缘中仙人也不屑吃这地摊。他去酒楼花了不少,闻霄最近似乎很穷,也不给他零用钱。他是自己溜达出来的,忍忍也罢。
缘中仙人傲慢道:“行吧,那给我最好的。面要毛细,要做得滚圆。”
摊主看他的目光极不友善,缘中仙人抬头,在这目光中读出了两个字。
有病。
第185章 月向千川 (五)
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。
汤色金黄醇香,上面飘着几个绿葱花,闻起来味道竟不比酒楼的差,吃起来更是人间美味。
缘中仙人已经学会了熟练用筷子,囫囵着几口就把面嗦完。其他食客见状纷纷摇头,道是如此风雅的男子,怎得吃相如野人般粗俗。
缘中仙人把汤都喝完,只觉得浑身都生出股热气,舒服的很。
便对摊主道:“再来一碗。”
实则他的要求摊主一个没理睬,但在美味面前,缘中仙人也忘记了挑三拣四。
第二碗面吃完,缘中仙人食髓知味,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摊主。心想,如此渺小丑陋的人,为什么能做出这般好吃的东西。难道酒楼的菜,也是这样的人做出的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