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本想再吃第三碗,总归仙人不会撑死。突然间,脑中划过一个可怖的念头。
没钱。
缘中仙人拍了拍身侧,轻薄的布料紧贴腰身大腿,确实是没有钱袋的踪迹。
环顾四周,食客各吃各的,摊主在大锅前忙得热火朝天,刚把一撮葱花撒进碗。
没有人会注意一个人吃了两碗面,然后轻轻地离开了。
更何况他是神明,他可以变成任何样子,变成缕风飘走便是。
想至此,缘中仙人深深合上眼,表面在平静地凝神,实则谨慎察觉周遭的环境。
当他觉得旁人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时,坐在桌前如琢如磨的公子,就失去了踪迹。
而街头一排玉器坊,出现了缘中仙人背着手玩世不恭的身影。
此事本该就这么了了,缘中仙人逛了一大圈,自觉无趣,打道回府。临近闻霄的小院,突然在巷子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他脚步一顿,当即暗叫不好。
坏!那摊主怎么追来了!
想来是认出他就是住在闻霄院子里的仙人,来要钱了!
缘中仙人只恨自己平日招摇过市又不换皮囊面孔,吃霸王餐都吃不痛快。
不过真的欠了钱,闻霄也会替自己还上吧?这女人虽然心是个捂不热的,也不至于见死不救。
缘中仙人迈起阔步,理直气壮走了过去,脸上甚至挂着自得的笑意。
他刚想开口对迎面走来的摊主说些什么,却听那摊主怒道:“你吃面不给钱,你怎得这般不要脸?你不是仙人吗,你没有尊严吗?”
中气十足一声吼,周遭家家户户纷纷好奇地探头吃瓜。
缘中仙人有些窘迫,面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,“休得言语放肆。”
“放肆?那你从我面摊溜走又是什么意思?你算什么神仙,狗屁!”
摊主曾经是给那些銮爱天宫里的祭司供餐的,没少被这些侍神之人虐待。
缘中仙人通晓因果,轻轻一动心思便了解一切。
可众生于仙人不过蝼蚁,蝼蚁咬疼了自己,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,更不可能和颜悦色地和解了。
此时,缘中仙人那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消了下去,整个人像是被风雪裹了一层,冷得吓人。而围观的众人也切实感觉到了肌肤发寒,汗毛倒竖。
天上的云不知不觉郁结起来,闷成一片,遮住了日光。
而仙人和被闻霄从寒山接出时如出一辙,他褪下了尘世的伪装,站在摊主面前轻轻垂眼,漠然看着这些蝼蚁。
摊主觉得喉管都是冷的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“人,你可知亵渎神明的代价?”
“你……我没见过哪个神明吃饭不给钱,你算什么神明。如今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打下的,反而是你,住人盖的房子,吃人煮的饭。是你离不开人,不是人离不开你。”
缘中仙人没有任何神情,头发却无声的变白了,渐渐的,这股白蔓延到了他的眼睫。
他心里生恨,这面摊老板说得是他最锥心刺骨的痛处。
神明失势,再也不会高高在上。
曾经因为怜悯,他与人同在,而今人不尊崇他,他却真真跌下神坛了。
缘中仙人看向那些路人,他们对自己没有任何尊敬,反倒是因摊主的话微微点头。
可自己是仙人,什么吃饭付钱,这些人类的规则与他无关!
“你们也不敬我吗!”
缘中仙人没有启唇,怒吼之音却震在所有人的肺腑中。
人们看着这一切,其中几人有些怕,不敢再看热闹,匆匆转身离去。
“跪下。”
缘中仙人冷漠地望着摊主,将声音送入摊主心里。
他可以大开杀戒,他看到自己的因果中沾染了人血。
那摊主却是个硬骨头,昂首站在自己身前。
“跪下。”
第二声命令下来时,掀起了大风,几乎要将窗子撞碎。
而那摊主不为所动,刚直不屈。
反倒是本有些畏惧的路人,也不再感到恐惧。
缘中仙人冷笑起来,轻声说:“我将降雪十日,将你曝尸于冰雪中。凡人共受雪灾,全当你们此次渎神的刑罚。”
天上果真开始飘起雪点。
几乎是转瞬,雪越下越大,雪点变雪块,伴着风打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。地上很快积起了雪,人们在风雪中无法抬头,寸步难行。
整座京畿,迅速被恐怖的白色吞噬。
缘中仙人自觉恶气已出,平静地看着路人。
行人在风雪中摔倒,爬起来都困难;有妇人抱着孩子躲在屋里,风击碎了他们家里的门窗,孩子冻得脸色发紫啼哭不止;路边的乞丐瑟缩在墙角,本就衣不蔽体,如今更是难以捱过去。
仙人不觉得这是炼狱,反倒觉得人果真渺小可悲,他勾勾手就可以碾碎他们所谓的骄傲自尊。
摊主仍站在那,风雪盖住了他的肩膀,快要将他淋成雪人。
奇怪的是,竟没有一个人找仙人求饶。
这和仙人设想的不一样,仙人觉得气又不顺了,哭喊声此起彼伏,他开始茫然自己招来的这场雪,到底带来了什么。
神明的无上尊容,似乎随着东君的逝去,一同消逝了。连天上那座銮爱天宫,也不过是作为太阳供人们利用的。
这是人类的时代,弱肉强食,却也万物竞发。
“你们宁愿去信奉一个君主,也不愿意信奉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明?”缘中仙人望着摊主,道。
摊主说:“谁托举我,我托举谁。”
他身体状态已经极差,咳嗽都费力,似乎是寒气入体,把他的经脉都伤了。半条腿埋在厚雪之中,动也不能动。
“你若求饶,还你一丝生机。”缘中仙人的语气依旧高傲自矜。
摊主道:“神明乱下杀戒,不怕遭到报应吗?”
“报应?我的因果里本就……”
缘中仙人说了一半,瞳孔骤然收紧。
他什么时候入了因果了?
想至此,他看着路边被这场旷世雪灾蹂躏的百姓,突然感觉恐惧至极。
暂时还没有人死去,他还没有杀人,一定是他搞错了。
他本就是因果,他绝不会入因果!
大雪立即停了下来,缘中仙人一挥袖,摊主两腿前的积雪也化作污水,顺着有些坡度的巷道汹涌流出。
雪消失的时候,摊主失去了支撑,落入了个单薄女子的怀里。
闻霄是闻讯匆匆赶来的。
来的时候还下着暴雪,风雪似刀,将她举着的红伞吹得破破烂烂。因为满脑子都是家门前的争斗,竟也不知道扔。赶到现场时,衣衫都被雪淋湿了,脸冻得浮出青紫。
闻霄顾不得其他,冲过去一把拖住那奄奄一息的摊主。
残破的红伞,恰好隔开了她和仙人。
缘中仙人这时才想起,闻霄见到这场大雪,该如何看他?
缘中仙人唇心虚地哆嗦了下,走上前覆住闻霄撑着伞的手。她的手背冰凉,像是寒山的囚牢。
这时候,关于祝煜的记忆汹涌而来,他拼命搜索着祝煜是如何哄闻霄的。
然后仙人照葫芦画瓢,脱下轻飘飘的外衫披在闻霄的身上。
外衫不过是一层纱,不能暖热一个人,也挂不在闻霄身上。他的一举一动,都是那么的可笑。
“小霄,你是不是很冷?是我不好,把你给忘了。我发誓,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了。”
闻霄垂眸望着摊主,轻轻一抖,那可笑的外衫掉进雪水里,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。
大雪初霁,一切都晴朗明净。红伞之下闻霄面若冰雪,一双清澈的眼睛却像是千尺寒潭。
缘中仙人再想靠近,闻霄却护着怀中的摊主躲了躲。
她费尽全身力气背起摊主,踉踉跄跄朝着药局走去。从头至尾,她没有再给缘中仙人一眼。
仙人明白,她对自己失望了。
从此以后,他再也没有和祝煜那般并肩站在她身边的资格。
他视众生如万物,而祝煜始终站在众生里。
傍晚的时候,仙人躲在院子里,他耳目通明,很快就知道那个摊主冻死了的消息。
滚烫好吃的面再也不会有了。
闻霄的宽恕,也再不会有了。
而他自己,终究沦陷在了因果中。
缘中仙人不知道该怨谁,自顾自继续躲着,满腔都是屈辱和悔恨。
直到第二日,他迎来了羁押他的兵。
谷宥亲自领兵而来,百姓议论纷纷,却都期待着可以将他这个妖孽就地正法。
自始至终,闻霄除了打开院门,什么都没做。
缘中仙人重新被戴上枷锁,他可以轻易逃走,却并没有这么做。
临行之时,他空洞地看了一眼闻霄。
她的眉眼冷冰冰的不含任何情绪,像是一抔干净的雪。一身素衣站在那里,倒是比自己更像是仙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