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甚至能看到大敷军推着飞云矢赶来的画面。
即便缘中仙人知道命运不可违,他还是飞身出去,赶向了封王大典。
便出现了眼前这一幕。
闻霄似乎有一种强大的魅力,乌珠人,京畿人,北大营,满城形形色色的人,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,他们一齐仰头,能在闻霄的号令下拧成一股。
定堰侯重新披甲,促使满城军民放下身份的芥蒂,举兵出征保卫家园。
自始至终,闻霄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。
九章天街上乱中有序,各方将领迅速点兵,整顿兵马。闻霄骑在白鹿上,临行之际,衣摆突然被人拉住。
她转过头,看到仙人冷若霜月,茕茕孑立。
缘中仙人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,他没那么不近人情,更像个普通人。和祝煜极度相似的面孔下,他没有祝煜的锋利,更像是一场柔软的甘霖。
总而言之,顺眼不少。
仙人松开了手,衣摆被风烈烈吹起。
“这白鹿有灵,我在寒山见过。没想到多年未见,蹉跎了不少。”
闻霄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他会说这个,可她还是打量了一下小白。
的确,她初次带着小白回到玉津时,小白皮毛比雪还要白,每一根都抖擞着,透露着神性,如今它却蒙着层灰似的,精神萎靡,垂头丧气。
许是战争毁了它的神性吧。
闻霄想至此,不免有些惋惜。
仙人道:“你此行可有胜算?我观因果,大敷领军实为三人,新任君侯,左督国将军,右督国将军。三人齐心,实力不可小觑。可他们并非真为了讨债而来,无非是想要些利益。你若是有意,可从中谋出路。不过这些想来你自有谋算,也不必我在这里多言。”
满嘴阴阳怪气,倒是热心。
闻霄语气温和下来,“多谢仙人。我能行至今日,无非都是险胜。今日出征亦是如此。若我殒命,还望仙人珍重自身,也珍视世间的生灵。天下有了生灵才有了天下,有了万物才孕育出神明。”
话里的敲打之意不必明说。
仙人垂眸,一双淡淡的眉耷拉着,“我有一惑,与祝煜有关,想请你解答。”
闻霄脑中忍不住勾勒出祝煜的身形,苦涩道:“你问吧。”
仙人放下他那端着的语气,声音里带着一股悲情。
“我那分身对你用情至深,最后在世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。落得这个下场,是他自己选的。我就是他,他就是我,我不爱世人,他也不爱。可他到底为何愿意作此抉择?”
缘中仙人顿了顿,终是问出了口,“他……不怕死吗?”
这是个难堪的话题。
人可以怕死,神明不可以。若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,凌驾万物之上,还算什么神明?
闻霄温柔地笑了笑,留给了缘中仙人一句话。
像是寒山解冻流淌而下的春水,闻霄说话的时候,比春光还要和煦润泽。
缘中仙人觉得,自己那恰逢绝路的心,就这样轻而易举因她一句话复苏了。
她说:“他爱一人,便是爱了世人。”
闻霄的身影随大军远去,缘中仙人浑身颤抖,他朝着姑娘的背影虚抓了一般,企图将她留在自己的手掌中。然后他攥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。
爱一人,所以爱世人吗?
爱她所爱而已,这没什么难的。
泪水从缘中仙人眼中滚落,祝煜的记忆再次翻涌。透过祝煜的眼睛,他发觉他看不起的人间真的很美。
大军离去后,百姓们纷纷开始回家收拾行李,准备从京畿撤出去。他们虽然互不相识,在士兵的引导下,却愿意相互帮衬一把。
缘中仙人看着这一切,心口暖烘烘的。若是没有战乱,这又该是何等美好的人世。
他扶了一把差点跌倒的路人,不顾路人恐惧又嫌弃的目光,温和地笑了笑,奔着城门而去。
他想把这美好的人间,还给闻霄。
黑云压城,兵临城下。
闻霄赶至时,大敷军队把身后的森林遮挡了个严实,可见人数众多,若是打起来,必定是一场恶战。
出动飞云矢,自然能胜,可飞云矢无眼,难免伤及无辜。
大敷军前,为首的是两名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。
听闻左督国将军姓张,右督国将军姓孙,张孙二人颇有贤名。先君侯横死,新侯领兵出征,便是此二人一力辅佐。
而大敷发兵,只因君侯横死。若能化解仇恨,便也能化解这场干戈。
闻霄侧首对苍凛道:“大敷君侯因何横死,可有查到原因?”
苍凛还抽空换了身甲,再不是乞丐装扮。想来也是,这些人都是他的旧相识,他若是落魄出场,以后别说他能不能做北崇君侯,他怕是也没这个脸继续执掌北崇了。
“宋衿。约摸着,她是想先除掉你,再借大敷除掉谷宥。”
“她怎么确保,大敷死了个君侯一定会发兵。即便联军解散,京畿内的屯兵有乌珠作保,实力也不容小觑。”
苍凛摇了摇头,“她在玉津干了那么多事,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。大敷新君十二岁前往列国游学,在玉津时选了个女伴读,你猜,是谁?”
闻霄眼前一黑。
难怪都说朋友多行遍天下,她倒真没想到二人曾有旧。
好在那新君不见踪影,左右督国定然是个头脑清醒的。
闻霄翻身下鹿,先是行礼。暗中揣测对方的动作,见张孙二人竟回了个礼,当即心里松了口气。
还好这两个人好说话。
可后面,张将军却道:“闻侯领兵出征,是在向大敷示威吗?我大敷虽不喜兵戈,却也不容你们如此羞辱。国丧在前,京畿不给个交代,莫说我们两个老家伙,我大敷数万将士也不允!”
闻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。
旌旗飞舞,甲胄生寒,眼见着战事一触即发。
闻霄命士兵在身后待命,自己欲向前。苍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“闻侯!”
“大敷素来是友,不是敌人。”
她独自向前,面对着千军万马以及横眉怒视的张孙二人,道:“二位将军实在是言重了!先君侯贤明,骤然离世,我知你们的悲痛,我也为此扼腕惋叹。我今日至此,就是想解开这个误会。”
二位将军面色不善,却一言不发。
这时他们身后,传来一个跋扈的少年嗓音。
只见万军齐齐踏步,从中如大河分流让出一条道来。从中走出一个雄姿英发的少年郎,面若冠玉,目若灿星。三叉束发紫金冠,甲胄加身威风凛凛,右肩一只铜兽怒目圆睁,更显少年意气。
想来这便是大敷新君。他来大堰时不过十二,如今也是年轻气盛,虽国丧在前,但他新君即位,无限风光,万军之前更显少年英雄的风范。
大敷新君骑马闲庭信步至阵前,轻佻道:“闻侯这话有趣。带兵前来解除误会,我还是头一遭听说。”
这人明显就是不善茬,相比随和的二位将军,他一身跋扈之气,又不失聪明算计。
闻霄先再次行礼,才道:“若真欲交战,我何苦孤身向前,我也是惜命的。我此番是想向诸位阐明,宋衿欲铲除异己,刺杀大敷先君侯,以挑起两国战火。她好从中谋利。”
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。
若这大敷新军是脓包,闻霄倒担心他会被宋衿牵着鼻子走。可如今一看,这少年人自己有心术,又有二位将军辅佐,发兵京畿绝不是意气用事。
道理归道理,态度还是要有的。
闻霄继续道:“早听闻君侯遇害,我便命人暗中彻查。如今已查明的确是宋衿暗下毒手,不仅君侯,我的母亲、姐姐亦是死于她手。”
“那宋衿人呢?”
“死了。”
一时冷风吹过,显得闻霄这话格外苍白。
“死了?”大敷新君冷笑起来,“那便是死无对证喽。”
“人证已经收押,若君侯有心查明,可请来您亲自审问。”
大敷新君看了看身前二位将军,神色阴郁,戾气却少了几分。
张将军道:“即便如此,京畿也脱不了干系。闻侯此时站出来,又是以什么身份?代王呢,我数万雄师,她便如此不放在眼中?”
“死了。”
如一记惊雷在营中炸开,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,也忍不住面面相觑。
封王大典是昭告天下的盛事,代王竟就这么死了。如今走出京畿城的,只有闻霄,谁杀了代王不言而喻。
众人再次打量闻霄,目光却复杂了很多,有惊惧,有忌惮,也有钦佩。
闻霄道:“虽罪人已死,京畿难辞其咎。如今京畿暂无话事之人,我身为定堰侯,便也厚脸许诺,厚葬君侯于京畿的英魂冢。京畿愿赔偿大敷粮草五万石,绸缎一千匹。以表歉意。”
她顿了顿,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,道:“天下方定,实在不宜再起战火,引得生灵涂炭。京畿不应自封为神明使臣,而是一个衔接列国的枢纽。天下太平,京畿也得以繁荣。我提议,由大堰与京畿主导,修筑云车与水道。将各国连接起来,商行天下,化干戈为玉帛。让人类掌控自己的命运,真正辉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