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吗?”仙人同她缓缓向前踱步。
好起来了吗?闻霄并没有办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。
街上人群熙熙攘攘,一家三口在小摊上看着新奇的小玩意;酒楼纷纷开张,趁着列国来朝之际推出各种新菜式;忙碌送货搬货的人穿梭在人流之中……每个人脸上洋溢着重新投入生活的喜悦。
可闻霄能看到的不止这些。
战后创伤从未接触,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个人心里。
是妇人明明钱财充足也不肯购买的新鲜玩意,要攒钱应对突然而来的危机;是各国商人下意识比拼谁的故土更强大,只有强大才不会在战争中遭到蹂躏;是书院里的学生比往日更加拼命的读书,怕自己站的不够高;是工人日夜不停的赶工,只怕生产速度太慢……
大家都在共度这创伤,直到伤口结痂,开出新的花朵。
这便是闻霄想做的。
她要还给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,要陪着百姓愈合他们的伤。
不做任何人的英雄,她只想守着这一方土地,一起生长。
风吹得闻霄的面颊粉扑扑的,她勾唇浅笑,“总会好起来的,就像凛冬已至,明春不枉。”
她迈步朝前走着,月白的大氅十分朴素。整个人打扮得返璞归真,落入众生之中,找不出哪个是天下共主。
也许,她没把自己当作天下的主人呢?
缘中仙人胸口一阵膨胀,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。
闻霄就是闻霄,不是闻清,更不是任何人。
她把天下还给天下人,也把自己还给了自己。
缘中仙人追了上去,道:“今夜,我回院子住。能不能为我再烹一盏茶?”
“今夜?”时至今日,夜这个字眼念起来还是有些拗口。人们凭借历史和记忆中的四季和昼夜生活,在不适应中寻找适应。
闻霄也避免不了,甚至要表现得比旁人更容易适应。
缘中仙人这些日子陪闻霄忙完公事还是心甘情愿住在牢里,副官求了他许多次,他就是不愿意出去。
毕竟拿人手软,难得他要回院子,闻霄再多不情愿,还是应下了。
闻霄道:“只是今晚有焰火看,缩在院子里可惜。”
曾经,在东君的炙烤下,禁止燃放焰火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。如今倒是可以开怀地放个痛快。
满城焰火齐放,一定是个壮观的景象。
仙人摇了摇头,“我对这些不感兴趣。你还是同我说正事吧。”
闻霄道:“好,说正事。方才诸侯皆在打牌,不过乌珠那位的确是没来。”
“乌珠的事我来摆平,你不必再劳心了。”
这倒是出乎闻霄意料,缘中仙人何时这般大气了。
今日闻霄心情极好,蹦了两步到缘中仙人前面,歪着头兔子似的问他,“你不怕犯禁?”
明明仙人见过冬日,一切都若寒牢般难熬。可不知为何,冬日里闻霄明媚一笑,他倍觉温暖。
“我……认命了。”
他敛下眉眼,话锋一转,“再走十步,那卖绒帽的摊位后,有乌珠人刺杀你。”
方才的轻快一扫而空,闻霄哑然。
她早料到乌珠人会刺杀,只是最近观察下来,他们十分安然地接纳了复国的帮扶。
闻霄自己也觉得,她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。
没想到这帮老小子现在翻脸。
可也能理解,一族人颠沛百年,就算复国,亦要遭受其余七国的虎视眈眈。他们能信任闻霄吗,他们能接受这个结果吗?
百年的颠沛流离,已经将抢夺烙印在他们的血液里。
他们,真的能安定下来吗?
正是因为他们难以真正融入京畿,才要还给他们故土。可复国早已不是他们如今的所求。
闻霄深深吐出一口气,继续朝前走。
缘中仙人错愕,道:“你不要命了!”
刹那间,白刃映着寒光从暗处刺了过来,闻霄平静地站定,丝毫没有躲得意思。
缘中仙人一把攥住了刀,紧接着那刺客便被震了出去。
他虽是仙人,却用的人身,血顺着掌心滴落在地上,如同绽开的红梅。
闻霄愣住了。
她这几日提防乌珠人刺杀,衣服内藏了软甲,这一刀有了仙人提醒,她有自信躲开。
她是故意不躲的。
算是给百姓卖个惨,也卖乌珠一个好。她不因此事发落乌珠,乌珠也能感受到她的诚意,安心归乡。
可她没想到缘中仙人会出手,甚至不惜自伤。
闻霄上前,动作已然有些慌乱,抓过他的手,只见那伤口极深,割在掌心处,整个手掌都因此微微颤抖。
仙人会疼吗?闻霄突然感到伤感,她觉得自己亏欠了这仙人许多。
众人被眼前一幕震惊,纷纷退让开,有热心百姓认出遇刺的是闻霄,自发去制住歹徒。
歹徒一身黑衣,撕下面罩,脸颊上有栾花刺青。
果然是乌珠人。
闻霄满肚子慷慨激昂的话,看到缘中仙人手上淋漓的鲜血后,全都抛诸脑后。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只捧着那手。
缘中仙人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。
闻霄抬眼,看到他凄婉地笑着,像是看一眼少一眼。
“小霄,做你该做的。”
闻霄觉得身体都冻结住了,喉管干涩吐不出一句话。
他的身影几次和祝煜重叠,让闻霄晃了眼。
第190章 月向千川 (十)
浓云似墨,晦月深藏。
銮爱天宫奢靡,若是搬进去,必然要多加修缮,再招来一众侍从。
闻霄总觉得这样的地方遥不可及,并非君王之所。
与其说是住在天宫,她更愿意住在她那偏僻的院子,离百姓近一点,最好一出门就能听到他们的喜悦和抱怨。
至于天宫那处地方,开个朝会用用也罢。
今夜的月亮十分朦胧,勉强才能看出个轮廓。云翳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,朔风吹过,街上的灯笼灭了,一切笼在彻骨的黑寒之中。
苍凛翻墙进院子时,身上全是寒气。
他方落地,闻霄便推开门窗迎他,至于走窗还是走门,全凭他自己选择。
苍凛落地后定在原处,琢磨了片刻,突然觉得不对劲。
他此身分明清白,为什么还要翻墙啊?
于是他又两脚一蹬,翻墙出去,从正门迈着方步一身正气地走了进来。
此人看似实干又英明,实则自带一股呆萌在身上,凶残狠绝只是他的伪装。
闻霄见状嘴角抽了抽,顺手给他烹了盏茶。
闻霄是不精茶道的,这些日子见的大臣多了,渐渐也练成个高手。
大人们见她屋里的粗陋茶盏惨不忍睹,来的时候也会给她带些精致的茶具。起初,闻霄是拒绝的,但大人们集体抗议她的茶具太烂磨嘴唇,闻霄也只好收下。
都做大王了,收几个便宜茶具不算是受贿吧?
闻霄本想捉那只乳白色的瓷杯给苍凛。
那只瓷杯是宋袖给她的,瓷色若雪,握在手中生温,杯底一朵小小的栾花绘样,非常好看。
可她想到晚些时候缘中仙人要来,仙人偏爱这茶杯,于是给苍凛换成了只冰裂纹茶碗。
苍凛没接闻霄的茶,抓起茶壶猛灌几口,一壶好茶就算是这夜糟蹋了。
他喝完才把气息捋顺,道:“哎呀,累死我了。我先说明,干完这一票了,我得回我们北崇,在你这把人当牲口用。”
“君侯辛苦,多喝点。”闻霄忙又煮上水。
苍凛上下打量闻霄一圈,道:“我是不能留在京畿的。”
“我知道,北崇的狼主自然要回到自己的故土。”
“你不留我?”
闻霄歪了歪头,“我留你作甚?北崇若以为我以你为质,我得不偿失啊!”
苍凛被她这副无辜的模样气笑了,道:“没良心的玩意。一开始我可没想和你结盟。”
“君侯不拘小节,我只有佩服的份。”
他兜了这么大的圈子,想来自己嘱咐他做的事已成。苍凛不是拎不清轻重之人,闻霄也不着急催。
果然,苍凛贫了几句嘴后,道:“那帮乌珠人,我盯了他们那么久,果然有动静。”
“他们盯上的哪儿?”
“飞云矢。”
闻霄目光一凛,眸底生寒。
她猜到这帮人贼心不死,却没想到疯狂到这种程度。
京畿军械库暂存飞云矢百余,若是引爆,怕是整个京畿都难找到活口。他们分明是见夺权无望,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。
闻霄阵阵后怕,倘若她没盯住这些人,又当如何?
她捏着茶夹的手悬在半空,眼前已经是一片滔天火海,久久不能抽神。
“乌珠人在哪?”
苍凛玩味地笑了,发梢的小辫子晃了晃去,“这便是有趣之处。我带人围了军械库,却见那为首的乌珠人站在那,面色惨白,呈上一封降书以及一份乌珠人的名单,上面记录了所有流落在世上的乌珠人。如今举事之人被收押入狱了。我们按照名单,将京畿的乌珠人被控制起来,清点了人数,不会再生乱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