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怎能坐视不理?我们本就站在顶端,他一定要蹲下身去,把所有人托举到同我们一个高度。顶峰之上岂能众人同坐,没有他人的俯首,还能叫顶峰吗?”
闻霄咬紧牙关,想把手从铁锁镣铐里抽出来。她已经瘦得皮包骨头,没多少力气,激愤之下竟然真的将手血肉模糊地抽离出来。
辛昇眼前一片天旋地转,见闻霄欲逃,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。
“你只是个侍女,你懂什么?”
“起码我不会出卖朋友!”
闻霄踢了踢脚,挣脱开辛昇,一路小跑逃出了辛府。
太久没见过太阳,骤然被晒,她感到一阵恶心。她脚步凌乱,跑在大街上不知所措,凭借着记忆朝闻府奔去。
此时闻霄只有一个念头:能救下一个是一个。
她经过祈华堂的时候,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,她只是仓促看了一眼,便见到祈明堂的人正拖着当年的自己出去。那时的闻霄绯红官服未脱,膝盖经过门槛,磨出两道长长的血痕。
闻霄心口仿佛缺了一块,没敢多逗留,一头扎进人堆里朝着闻府奔去。
闻氏大宅一片狼藉,可闻霄隐约记得,母亲这时候还没有被捕。
地上全是散落的图纸、摔碎了的器皿,那些被母亲精心打理的花草全翻倒在地上。
闻霄几乎是在碎片中跳着走,她推开屋门的时候,涂清端正坐在镜前,痴痴的出神。
闻霄二话没说,抓起桌上的首饰钗环,能拿的全拿,往衣服里随便一兜,“来不及了,你快走,朝着牧州的方向逃,避开官府,也不要乘云车。”
她抓起什么塞什么,只想着涂清端路上兴许用得到。哗啦一阵收拾,闻霄抬头,发现涂清端一直静坐在原处,动也没动。
闻霄急得上火,一把抓起涂清端纤弱的手臂,“没时间了!”
涂清端抬眼,面色苍白,眼角泛红,“菁菁啊,你回来了。这么多年,都没有你的踪迹,怎么这时候回来了?”
“叙旧改日再说,咱们先离开,好不好?”
“你看到小霄了吗?”
闻霄哑然,想起路过祈华堂看到的那一幕,犹豫片刻点了点头。
涂清端说:“你从外面来,能见到她,她定然是被捕了。小霄涉足官场,心思重,只有她才能改变这一切。”
什么都没改变。
闻霄无力地垂下手。
当年,她入狱后一个月,父亲就被填入了神像。
原来母亲也曾给予她期望,是她辜负了。
涂清端深吸一口气,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脸颊。她手足无措抹去眼泪,端坐回去,“好多事情小霄不懂。她得去一趟寒山才能明白。”
“去寒山?”闻霄拧眉,“如何去寒山?”
涂清端顿时失落下来,在房中反复转圈,念叨着,“是啊,如何去寒山……如何去寒山……”
她眸中一亮,惊喜道:“天裁,天裁。只要她去了寒山,她自然会明白的。”
命运再次汹涌向闻霄奔来,闻霄依旧不知所措。她苦涩道:“我们先离开这里,再说其他的,好吗?”
涂清端道:“我不能走,我必须想办法把小霄送去天裁。”
“你能想到什么办法?”
“不知道,但我必须先入圜狱。”
“你知道进了圜狱你会死掉吗?”
涂清端抖了抖,要靠扶着妆台才能站稳身体。她是那么娇弱,却又像是能扛起一座山,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到底是为什么?这些年你后悔吗?你本可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,相夫教子,平安顺遂。”
“菁菁。”
涂清端的语气十分认真,让闻霄说不出那么多否定她的话。
涂清端说:“我不后悔。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。我的理想,闻缜的理想,人类的理想。总有一天,我们可以自由呼吸在阳光下,不需要奉上血肉,我们堂堂正正做人。”
外面传来混乱的脚步声,是祈明堂的人闯进来了。
闻霄知道她无法带走涂清端,依旧不甘的拼命摇头,哭着求她跟自己走。
“菁菁,最后一个愿望,替我去实现。”涂清端从妆匣里取出一块乌黑若曜石的宝石,递给了闻霄,“这枚云石,是当年闻缜赠与我的。他为此取名为木心,意味着他与我的情谊,不求海枯石烂,但求如木般细腻敏感,即便不隽久,却也热烈。你带着它,让闻缜见它最后一面。”
闻缜死前,也的确见到了这枚木心。
彼时炽热的阳光下,徐菁将它高高捧起,走上刑场的闻缜看到了这一切,仰头大笑,似乎又变回当年那个轻狂的少年。
他说,他比钟隅运气好,他也与人两心相交,热烈地爱过。
一场多年大梦,荒唐又虚幻,了却人心头的遗恨。
闻霄起身,皎洁的月光为她披上了一层薄衣。
耳畔那温柔的声音轻轻唤她,她却几乎忘了自己的本名。
“做噩梦了吗?”
闻霄擦了擦濡湿的眼角,望着身旁眉眼如墨的祝煜,一时百感交集,扑到祝煜的怀里。
祝煜本以为她还在赌气,睡了个长长的午觉,人竟然这么温顺,他有些反应不过来。手腾在半空,不知道该摸摸闻霄的背,还是摸摸她的发。
“能说给我听听吗?”
闻霄摇了摇头,嘴角浮上安心的笑,“你在我身边,太好了。我好想你。”
“这是做梦去哪游历了?谁让我们大王这么伤心?”
“我本以为,我母亲后悔的。可她不后悔,她也热烈的活过。”
祝煜哑然,看闻霄一点点坐起身,一扫霉气,双眸明亮。
外面响起了烟花声,人们的欢声笑语爬过院墙传来。
祝煜看了看外面,道:“喔,今夜有夜市。看你睡饱了,不如出去逛逛,换换心情?”
闻霄点了点头。
刚好,她也想看看父亲梦寐以求的自由。
风是自由的,夜是自由的,人们的笑声亦是自由的。
他们牵着手,路过一个个小摊,头顶是鱼群般的璀璨灯火。
祝煜因猜不出灯谜郁闷的骂骂咧咧,闻霄只是在一旁浅笑,却不给他作答。
“你到底梦到了什么?”话题峰回路转,祝煜突然发问。
闻霄笑了笑,“很长,要和你说很久,你听了肯定也要发脾气。”
“我错了,我肯定不发脾气,你同我说吧。”
闻霄停在个小摊,看着摊上卖的首饰,正是一颗像木心模样的宝石。虽不是云石所制成,却如多年前那般,隽久热烈。
闻霄捧在手心里,端详许久,祝煜便顺手买了下来。
“这回能告诉我,到底梦到什么了吧?”
“总而言之,就是心结解开了。”
闻霄脚步更加轻快,蹦蹦跳跳,跑进一片灯海。
祝煜站在远处,无奈一笑,却也知道闻霄定是在梦里有一番奇遇,恰好能解开她的心结。
哪有那么多恰好呢?
祝煜仰头,看着天上的明月,扬了扬手里刚买的狐狸面具,对月上自囚的仙人表示感谢。
随后,他迈开长腿,吆喝着,“怎么跑那么快?那边的糖葫芦吃不吃啊?”
“吃——”
第198章 番外五:兰香美玉[番外]
一场并不盛大的喜宴在玉津举行。
因大家其乐融融,吃得酒酣耳热,竟持续了两个时辰。散席的时候,一众醉鬼各自归家,离开宋府大门还恋恋不舍。
祈玄堂的赵将军吆喝着,“宋大人啊!怎么就成婚了!这样光棍又少一个,很容易被人误会成我是因为丑才讨不到老婆!”
闻霄和兰和豫一同暗暗抹汗,连推带塞把他塞回了自家的马车里。
赵将军的六旬老母没好气扇了自己儿子一巴掌,笑着对闻霄行礼,“大王,诸位大人,让你们见笑了。”
闻霄自然不在意这些,笑着摆摆手,“无妨,今日大家高兴,怎么玩都成。”
宾客渐渐散去,看了看时辰,闻霄也该走了,便同兰和豫一起向宋袖告别。
临走前,闻霄看了眼新娘。
当日与叶琳一别,她们各自顿悟,叶琳一匹快马赶至玉津,见到了刚刚下工的宋袖。
彼时一个浑身铸铜司的油污,一个风尘仆仆,两颗颠沛流离的心终于靠在一起。
再看现在,叶琳一身喜服,卸下了筹谋算计,才有了姑娘本该有的神色。
甚好,甚好。
闻霄也能安心回京畿了。
告别了宋袖,姐妹两个人走在去云车的路上。
兰和豫道:“祝煜呢?不是给他送帖子了?”
闻霄摇了摇头,“最近丰州不太平,他带人去了一趟。”
“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兰和豫只觉得淡淡的心安,说:“其实我有些担心。前些年你过得太苦,我便没忍住卜了一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