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煜抿嘴,“我确实没觉出来多疼……哎你轻点。”
药撒上去,祝煜疼得一哆嗦。
闻霄叹了口气,“老刘,谢谢你啊,我们不会给你招来麻烦吧?”
老刘动作顿了下,“现在这样,能活一天是一天,还怕什么麻烦啊。”
闻霄颤声,“你……知道了?”
“知道了,生祭嘛,好在我不是现在这一批,还能跟我家女人孩子多待会。闻大人,谢谢您啊。”
手腕无端传来刺骨铭心的疼,闻霄一把握住,发现自己握的是栾花手钏。
直到出了铸铜司,回到建明殿,痛感都没有消下去。
闻霄慌乱地拆掉栾花手钏,疼痛也不能缓解。
疼得根本不是栾花手钏,是自己那颗恻隐之心。
闻霄推开窗,看到祝煜正捋着白鹿的毛玩。
祝煜回头看到她,捋了捋额间的麻绳,“干嘛偷看我?”
“祝煜,你说他们那些人,被生祭的时候,在想什么?”
“想东君赐福吧。”
闻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。
祝煜问道:“怎么了?”
闻霄说:“你竟然觉得,他们死得心甘情愿,还在想东君赐福?”
祝煜耸肩,“我的伙伴在寒山枉死,他们都是我得力手下,这是死得屈辱,他们没有为光荣的战争捐躯,更没为太阳奉献;而这些人却是带着无上荣光的,他们死去后会变成东君每一丝神力,让太阳无时无刻照耀着我们,这还不够吗?”
“所以你为你的手下遗憾,却觉得老刘他们死得应该?”
“你生什么气,本来就是这样的。”
模糊树影横在两个人中间,闻霄气得锤了下窗棱,“凭什么?”
祝煜火气也瞬间上来了,“没有凭什么。就好像你解释不了东君到底为何临世,我也不会解释他们为什么不一样。人生来使命不同,看上去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个嘴,实则失之毫厘,差之千里。人命本就有的金贵,有的如草芥,从始至终都是这般。”
“你……”
祝煜时常会对世间万物产生思考,这让闻霄觉得他并非头脑简单的莽夫,但他对生命的理解,对人祭的认同,冷血得像个妖魔。
闻霄不想继续同他争论下去,一把合上窗,力气用大了竟然将窗框撞飞出去。
维修窗框免不了要知会司大风宫内务的人,再加上给铸铜司写报告,申请材料,交由相关部门审批,一套流程下来,全大风宫都知道右御史大人和京畿使者吵嘴,用力过猛摔坏了窗子。
以至于闻霄在祭场巡查,诸人都用吃瓜的目光打量着她。
闻霄实在是忍受不了,躲进了屋子自己闷头写东西。
忽然门被推开,闻霄心烦,将刚写完的东西攒成纸团丢过去,“都说了我很忙,有事情晚些再报。”
扔完闻霄后悔了,来的人是君侯。
他今天穿了件轻巧的黄衫子,手里还端了个食盒,被闻霄凶了也不生气,慢条斯理蹲下捡起纸团。
闻霄连忙起身要跪拜,“君侯,是我无礼,请您治罪。”
“诶,不用紧张。”君侯放下食盒,打开手心的纸团,“还在编先民史呢?”
闻霄战战兢兢,“还有许多细节很模糊,需要详细研究才能推论出来。”
“嗯,致学严谨,难怪经常听到书院先生夸你。”
“君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……”
君侯收起纸团,打开食盒,端出碗乳白的豆花来,“我听说了,你跟祝煜吵架了嘛。”
闻霄不敢吭声,接过豆花,端在手里不知所措。
君侯道:“喝呀。天天在祭场吃黄土,吃点豆花身上也舒服。”
闻霄便闷头吃了口,果然入口顺滑好吃,是在祭场吃不到的好东西。
“多谢君侯关心。”
君侯摆摆手,示意闻霄坐下,他自己便搬了把椅子坐在闻霄身边,“小霄啊,他们京畿人就这么个德行,鼻孔朝天看人,实际上都是假把式。若是他欺辱你,我想要了他的命,也是轻而易举。”
瞬间闻霄心里警铃大作,想起来君侯的计划,自己一口豆花没咽下去,差点被呛死。
君侯是来试探她的吗?
这豆花不会有毒吧?
自己要被灭口了吗?
君侯悠悠道:“逗你的,你们年轻人斗气,我插手做什么?”
君侯放声笑起来,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。
闻霄只得跟着干笑,“我知道,您是逗我的。”
“但闻霄啊,我明日就要启程了,玉津诸多事务交给了辛昇打理,他是个能干的,但我还是对祭祀不放心。”
闻霄不安地用勺子戳着碗,“您放心,我会打理好。”
“我丁日回程,第一批祭坑,要见血。”
意思是丁日,第一批祭坑,需得填上那些人牲的命。
闻霄双唇发颤,“我一定办好。”
君侯道:“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?”
闻霄愣了下,“还行。”
君侯慈爱得摸了摸闻霄后脑,那一刹那,闻霄几乎出了错觉,君侯宽大的手就像是闻缜,带着父亲般严厉的慈爱。
“我要将你抬到这个位置,让你处理诸多祭祀的事情,我知道你是个纯善的孩子,但我想……我没能救下闻缜,我对你们闻氏有愧,我想将这天下都给你。”
君侯站起身,似乎有些激动。
闻霄缓缓抬头,对上君侯的目光。
君侯道:“不是玉津,也不是大堰和那些部落,甚至不是羌国崇国这六个国……闻霄,我的好孩子,我要将这天下都给你。”
第29章 栾香旧局 (五)
“你说君侯要将天下都给你?”
恰好一旁在分解人牲的身体,血溅了过来,兰和豫惊呼一声,提起裙子躲到宋袖身后,那滚烫的人血就完完整整地落在宋袖绯红官服身上。
宋袖面露难色,别过头去。
兰和豫道:“呀呀呀,你们这破地方,真不是人待的。”
闻霄亦是不敢看那血肉横飞的场景,血气弥漫在鼻腔,感觉连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。
“如果有的选,我也不想待在这。”
宋袖淡淡道:“看来他是真心要将大堰交给你,人祭虽是苦差,但办成了,抵得上辛昇忙活几年的功劳。闻霄,这是你的运气。”
兰和豫却双眉紧皱,低低道:“君侯说得可不只是大堰。”
分明是毒辣的艳阳天,每一个被捆绑的人牲都是赤身裸体,汗水从他们蜡黄的脊梁滑下,滴落到地上。闻霄等人却觉得不寒而栗,相互对视,三人心中的想法已经了然。
大堰只是小小一方,若说天下,七国和那千百部落,高耸云端的京畿,只有将这些皆囊括于怀,才算是得到了天下。
宋袖从牙缝里几处几个字,“君侯他果真……”
“避着点,不要说。”
闻霄打断了他后面的话,给他们使了个眼色,兰和豫和宋袖顺着目光望去,祝煜正盘腿坐在高台上。
他仍是白衣红带,只是整个人有些精神萎靡,一会看看自己手掌上的伤,一会又目光空洞地望着人祭场面。
兰和豫看了会,觉出祝煜不对劲来,“你们建明殿是给他下毒了吗?这才多久,跟个瘟鸡似的。”
闻霄翻了个白眼,“你莫要赖我,他刚同我发完脾气。”
宋袖板起脸来,“虽说我们都熟识,他也不能这般欺负你。”
闻霄为难起来,“倒也……不算,就好像书院先生小考,我自以为是甲等答卷,结果什么也不是。”
听到这兰和豫笑出声来,头上的钗环乱晃,“他还能考住你?你怕是不知道,祝煜在京畿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弟,能认识字已经得感谢东君赐福给他了。”
闻霄道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他问的问题,总是很悬。”
“他都问你什么?”
闻霄停下脚步,仰望着祝煜。
有时候她觉得祝煜像是一只鸟,有时候又觉得祝煜像一棵亭亭颇有风致的栾树——反正不像人。
有鼻子有眼,四肢健全,能说会道,活蹦乱跳,气血充盈,但就是没什么活气。
连体温都不似正常人,祝煜浑身都不热乎,和闻霄散步的时候,无意中两只手碰到一起,冰凉如同寒山的雪。
闻霄声音越发虚起来,“他……似乎在琢磨,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起源?”
身旁的人牲被捂住了嘴,镰刀划过脖子,鲜血喷洒出来,他只是呜咽一声,人头便落地了。
那把明晃晃的镰刀,好似悬在每一个人头上,玉津的官员也不例外。
清点完人牲数目后,兰和豫带着闻霄和宋袖出了祭场。
三个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出去的,恨不得把祭场的惨叫声抛诸脑后。
“幸好你只负责视察,真不知道那些刽子手怎么过得下去。”
兰和豫说罢,摸出镜子,仔细整理自己的鬓角,确保每一根头发丝都美丽动人,她才安心收起镜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