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衿愣了下,嘴角的笑意愈浓,讥讽道:“君侯这一年待你不薄,可算是养了条好狗。”
窗外飘起滚滚浓烟,天光都变得焦黄,灰烟在苍茫大地上飘荡,飘进云车里人的鼻腔里。
闻霄微微遮掩口鼻,“他是对我有知遇之恩,也并未辜负大堰。大战在前,宋大人莫要忘了自己的职责,须知位卑未敢忘忧国,更不要说身在庙堂的你我。”
“是啊是啊。”
眼见着云车减速,她们已经踏入牧州地界,宋衿不屑地起身,“那你可知道,君侯为何命你我前来督军?”
闻霄凝眉,“无非是战事僵持。”
“是宋袖违抗君命,君侯惜才,命咱们来劝他的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宋衿讥讽道:“看来你天天跟他在议事堂论政,他什么也不告诉你啊。闻霄,宋袖大祸临头了。”
印象里宋袖一直是个孤高清贵的人,之前只是圈禁在他的寝殿,他便颓废地不成人形,如今他又要与君侯起争端,闻霄心里立即咯噔一下。
“你把话说清楚!”
宋衿直直望着闻霄的双眼,说:“闻霄,战事僵持不下,君侯想用飞云矢平了这场战争,宋袖不肯。”
闻霄不解道:“什么是飞云矢?”
“你自己问宋袖吧。我们该下车了。”
话罢,闻霄才察觉车已经停稳,她只得抱着满腹疑虑,跟在宋衿身后走下云车。
眼前的一切颠覆了闻霄从小的认知。
她是生活在玉津的人,没怎么见过兵祸,如今乍一看,眼前一片焦土,旌旗斜插在土地上,已经燃烧得半截子化成了灰。百姓们纷纷垂头,带着一身哀戚逃离这片恐怖的地方。
一年未见的发小就站在眼前,从清贵公子变成了个沧桑狼狈的人,双眼深深凹陷下去,两颊干瘪,下巴上不干不净长出了胡渣。
宋袖见到闻霄,喜形于色,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,又恢复到平日里难以接近的模样,“闻霄,路上可顺利?”
他直接无视了宋衿,宋衿只能掖了掖头发掩饰尴尬。
闻霄热切道:“一切顺利,多亏了你改造云车,不然还得累许久才能到。”
宋袖对身后的传令官道:“帮右御史大人卸行李。”
闻霄忙摆摆手,“我没什么的,主要是我的坐骑,可得看管好。”
“你的坐骑?”
“就是那头长不出角的白色雄鹿,你还记得吧?”
宋袖冰冷的眉眼终于有了融化之意,负手同闻霄朝着军营方向走去。
“它怎么成你的坐骑了?”
“谁让我个子矮,爬不上你们的高头大马,小白倒还容易些。幸好它天生无角,不然我也不能乘骑。”
宋袖终于笑了两声。
毕竟是玉津来的督军,再怎么紧迫,军营还是抠抠索索摆出一桌洗尘宴。
宴罢,宋衿提出要去巡视兵士,闻霄正好得闲,在营帐里和宋袖说些体己话。
军营的大帐十分简陋,连个椅子都没有,人议事都是盘腿坐在地上的。
“你不觉得最近太阳怪怪的吗?”
宋袖道:“是冷了不少,可能是打仗杀伐太多,东君要降罪了吧。”
闻霄抓起把地上的黄土,轻轻松手,细软沙粒就像流水从掌心流出。
“说起来牧州说不上山清水秀,也不至于荒凉至此。”
宋袖背对着闻霄,对着镜子打理起自己的脸,“今天我们放把火,明天羌人踩一踩,来回几次不就都荒了?”
他直起腰,脸上又变得光洁一片,有几分玉津意气风发御事大人的模样了。
闻霄眉头紧锁,悄声道:“现在战况如何?”
“羌国打不进来,我们也攻不过去。他们一直叫屈叫冤,卖了不少同情,崇国又来横叉一脚,但若说真的帮谁也看不出来,只是把兵摆在苜蓿山一带。”
宋袖敲了敲悬着的行军图,“倘若羌国一方倒还好说,崇国发难,北姜也不断逼近边境,真有些吃不消。”
闻霄默了会,笃定道:“无妨,他们只是想在其中谋些好处,并非真的想打。谁都知道我们手握云石资源,得罪不起的。”
“我想也是,只是列兵在那实在是让人不安心。”
“他们不过是把军队摆在那,意思是我们打我们的,可以对着羌国打打杀杀,但若是羌国不敌,我们再往前深入,威胁到他们的安全,那可就不礼貌了。”
宋袖听完笑起来,“你倒是揣摩的清晰。”
闻霄深情却愈发凝重,“宋袖。”
“嗯?”
“飞云矢是什么?”
宋袖愣了下,苦笑着披上外衣,掀开军营的帘子,“我带你瞧瞧。”
第38章 牧野枯荣 (二)
牧州偏僻处有一片干枯地,不知为何寸草不生,像是东君轻蔑一瞥留下的荒芜。于是大堰人用勤劳的双手,一砖一瓦一铜板,在这片空地搭建起硕大的营房仓库,远远望去,铜铁成林,寸寸僵冷。
守仓的士兵检查过黄铜犼锁头,一屁股坐在门前,对他值班的同僚道:“这是几时了?”
他那同僚瘦瘦高高,抠着小指甲道:“没听见钟。”
“那还是酉时,一会换班了。”
“唔……”
“换班还不高兴?”
高瘦些的士兵顶着沉重的铠甲,脸裹在盔里,只能隐约看到他稚气的五官。
“你不觉得冷飕飕的吗?”
“怎么会?东君的福泽之下,大寒山的邪祟妖风吹不过来。”
高瘦士兵抿唇,“我只是觉得最近太阳没以前亮了。”
他身旁的士兵忙哆嗦着手拜起来,“乖乖,东君庇佑,东君庇佑,这十年一大祭,我们从来不敢懈怠,您老人家可千万要庇护好我们。”
空旷的荒地刮起冷风,不知是不是东君无声的回应。
离交班的时间越近,士兵们的肚子越饿。
高瘦士兵的肚子发出一串长鸣后,揉着腹部道:“这地方真没什么可以看顾的,若是羌人偷袭,大概也是同归于尽。”
说罢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身后的大门,门立即回给他空洞的回响。
旁人都以为这里面锁的是粮草或者刀枪,只有爬到军营稍微核心的士兵才知道,这里面锁着的到底是什么恐怖玩意儿。
这事是前阵子泄开的,距离现在也有一年的光景了。
那时候刚刚下放的宋袖新官上任,对一切都很陌生。
云车吭哧吭哧把他和这些庞然大物一同运来的时候,一组士兵搬运过程中,怕仓库太黑点了灯,这下不小心燃了引线,顿时整座仓库被掀飞。人们只能听到一声震得耳朵出血的爆炸声,随后刺目的火光吞噬了原野。
烈火就像是要榨干土地的鲜血,焚尽土地的根脉,无数声钟鸣后,直至烧无可烧,才悻悻然熄灭。
并非是东君轻蔑的一瞥,终有一日,人类已然比肩神明。
也是那日,黑灰漫天,宋袖的文人衣带在烈烈长风中断裂。
他信手一捉,握住了半片残帛,举目环绕,觉得自己握住了世界的咽喉。
肚子越发饿,两个士兵一边揉腹一边斜科打诨,打眼一瞧,是一男一女踽踽朝这边走来,看清来人后,他们忙一个激灵站直。
宋袖素来是个冷脸怪,唱红脸的一般是兰和豫,兰和豫不在,这个重任就落在闻霄身上。
闻霄笑得眯眯眼,“辛苦二位小将士了。”
高瘦的那位在军营待久了,没怎么见过姑娘,更没见过一身书卷气、说话眉眼带笑的姑娘,顿时整个人一扫疲倦,站得挺直,“大人,不辛苦,我俩只是看个门,辛苦的是远处那些巡逻的弟兄们和暗哨!”
然另一位士兵则一眼看出来闻霄是玉津人,再瞧她言行举止,揣摩出她是传说中那位仕途大起大落的右御史。
“啊不不不,大人您别听他胡说。我们看守自然殚精竭虑,不敢懈怠。”
“好好好,你也辛苦。”
闻霄对宋袖揶揄道:“你属下是想邀功呢?”
宋袖拢衣,“无非是偷懒怕被责难。”
说着,他走到仓库正前面。
门锁是一只黄铜犼,深情狰狞,生人勿进。
宋袖拂过铜犼的头颅,面若寒冰,声音也凉凉的,“飞云矢是国之重器,你们作为看守,不打起一万分精神,还在这里谄媚邀功。倘若羌人燃了这里,你们负得起这个责吗?”
那两个士兵顿时吓得战战兢兢,一会摇头一会点头,“属下知罪。”
“绕着校场跑二十圈再去吃饭。”
士兵收到宋袖的眼色,眼疾手快,十分麻利地摸出钥匙开了门,拉着高瘦士兵退了下去。
闻霄有些惊讶,“他们就这样走了?”
“嗯。”宋袖抿唇,似乎有些为自己方才呵斥士兵的模样感到羞耻。
闻霄却不以为意,轻快地甩着胳膊,“所以……飞云矢就在里面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