顺着栏杆往外看,是一片刺目而又耀眼的光,高阁之高,与东君似乎咫尺之遥,而东君之远,带着温热的日光,是人一辈子都不能触碰到的距离。
大王便是这般每日与东君相对,丈量自己与神的距离,俯瞰云海之下的芸芸众生。
大王声音像是一杯又温又滑的茶,“他是在位最久的君侯,这些年东之大堰是怎么一点点扩张的,我都看在眼里。”
祝煜沉声附和道:“表面上这一场场仗都是他在受委屈,实际上最后都是大堰在勉为其难收下战败国的赔偿。”
“估计他那点心思自己也不想藏了。”大王忽地双手合十,“这位置并非谁都能坐下去的,他还不算有这个本事。”
“我也发现,羌国虽对大堰剑拔弩张,但似乎暗藏玄机。他们那边内政好像出了点乱子,如果需要的话,我可以去一趟,能提前止戈是最好的。”
祝煜说得殷殷切切,后面还有满腹慷慨陈词,谁知大王只是云淡风轻地抬手,示意他噤声。
祝煜哑然,欲言又止。
大王道:“这事让旁人去做就行,你本是该休假的,不妨好好歇息段时间。”
“我不用啊!”
“祝煜。”大王语调一转,像是平和的湖面卷起一层巨波,“我知道你遭到贬谪心里不服气,但人在官场能走多远,不是你一腔热血能决定的。”
哀歌台似乎焚了什么呛鼻的香,像是高山上露水的味道。
祝煜难以置信地望着大王,大王是侧身对他的,所以无论他表情多委屈,都只能对着大王的发髻撒泼。
“大王是忌惮我父亲吧。”
“是的。”
对方回应的也云淡风轻,似乎在说什么家常话。
祝煜悲伤开口,怨怼仿佛不经过喉咙,直接从胸腔透了出去:“您从小就看重我,说我同其他孩子不一样,精心栽培我,难道不是让我成为您手里的一把利剑吗?”
大王良久没回应。
这期间祝煜心中小剧场忒多,脑补了愤然辞官,或是抱着大王的腿捶胸顿足、嚎啕大哭,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咬咬牙,翻起个白眼,抱着胳膊往柱子上一倚,生起了闷气。
大王见他这副模样,便道:“瞧瞧你,都是让我惯坏的。”
“您愿意纵容,我也愿意被您惯坏。”
“我是看你最近有心事,便不要太多插手公务了。”
祝煜心虚地抠抠脸,“我有什么心事啊……”
大王干脆提起衣摆,踹了他一脚,“还不承认?快说,琢磨什么呢?”
祝煜抬眼,发觉大王已然有了一些老态。
相比大堰的君侯,大王是要年轻的,想来是政务繁多,催人变老,连君临天下的王也不例外,眼角已经悄悄攀上细纹了。
祝煜对大王的感情很复杂。
年少不懂事的时候,觉得大王是顶好的人。
全天下就自己可以在銮爱天宫横行霸道,就算是把大王最珍爱的物件打碎了,大王也不舍得责难。大王没有孩子,也没有丈夫,就像是要把所有母性的慈爱都供给祝煜那般,要祝煜享受所有的好。
可事实并非表面那么简单。
待祝煜稍微长大一些,长成了个外表粗糙内心细敏的性格,便开始了解到,这世界上他人对你的好,都是暗中标好了价格。
比如大王的宠爱,转而言之是一种溺爱,要把祝棠的独子在夸赞和放纵中惯坏。
所幸祝煜家里还有位严苛的老父,他只是表面纨绔,规矩真真没掉下一点。
尽管如此,祝煜还是对大王怀着一些敬爱,她就像是除了祝棠和糜晚夫妇外多出来的一个爱自己的人,即便是这爱标了价格,祝煜也相信自己能甘之如饴的同时,全身而退。
他本就感受不到浓烈的感情,爱也淡薄,恨也淡薄。既然如此,享受现下的温暖就好。
此番想过,祝煜试探着道:“大王可了解除了东君之外的神鸟?”
大王思索片刻道:“旧神的事情,我也不甚了解。”
祝煜自嘲着笑道:“从寒山归来,我总做关于鸟的噩梦。”
“或许是被寒山邪祟影响了,也或许是你被京畿的流言蜚语影响了。”
说的是祝煜身世那档子事。
祝煜为难地咬了咬嘴唇,“或许吧……我很不安,不如您让我多工作,我或许有事情做,就不会胡思乱想了。”
大王道:“待到两个甲日后,你得带兵去讨伐乌珠余孽,趁现在的功夫不如好好休息,把心思捋清,出兵打仗也安稳。”
“可我捋不清啊!”
“我是不懂你现在的心思,不如你找找你的好朋友聊聊?”
好巧不巧,祝煜在京畿的朋友只能一同喝酒吃肉,真要说谈心,他不怎么做这事,也没有合适的人。
祝煜思来想去,在休假的时间给闻霄写信,希望闻霄能给自己一个答复。
闻霄的回信总是工整又简洁。
但从本心,莫要忧惧。
于是待祝煜休假结束,平了乌珠余孽之祸后,连夜赶往大寒山,顶着大堰与羌刚刚的战火,找寻一个真相。
这一去,钟声悠悠,就是半载。
只是他出来的时候,面色惨白,步履摇晃的厉害。
走回京畿的大道上时,路过几个同他较好的人,问候他,“祝兄,这是怎么了?莫非是看上哪家小娘子被甩开了?”
祝煜如同耳聋,身上已经破烂的包裹一丢,大步朝着家奔去。
他一脚踹开房门的时候,祝棠和糜晚正在吃饭,被惊这么一下子,筷子掉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。
一见是自己那失踪已久的儿子,祝棠顿时火冒三丈,奋力一砸桌,“你要拆家吗?滚出去!”
祝煜哪管那些,脱口叫喊出,“你们明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,却都不告诉我,将我蒙在鼓里!”
本有一肚子训斥的话,祝棠一下子被憋成哑炮,张了张口,和糜晚对视一样。
糜晚便起身将门关上。
这一吵,又是许久。
在尹相府邸做工的下人再见到祝煜,是人们都陷入安睡的时候,他两眼通红,在大道上找自己丢掉的包袱。
下人只是告假出府,不敢多言,谁知祝煜见到他,一个箭步冲上来,揪着他的衣襟道:“我的包袱呢?”
“少爷,我不知道啊……”
“好,好,好……”
祝煜恍惚地扶了下额间的红白麻绳,继续迷茫地在大道上找着。
最后他在一个角落里找到自己丢下的包袱行李,不甘不愿地往肩上一挎,决然离开了京畿。
这才有了闻霄眼前这么一出。
闻霄听完,撑着下巴道:“那你到底为何同祝尹大人吵架了?”
“我……”
祝煜顿了顿,眼圈瞬间又有要红的意思,一时之间他怕自己掉眼泪丢人现眼,只能咬牙憋住,“我不好说。”
闻霄见他越发伤心,便也不追问,只是轻轻抚他的脊背。
祝煜一直是有些高傲的人,鲜少如此脆弱,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般。
他们静静坐了好一会,耳边传来一群士兵的吆喝声,闻霄才说:“无论如何,就像我最开始说的,你要遵循自己的本心。”
“可如果我没有什么本心呢?”
闻霄眉头拧到一起,“这是什么话?”
祝煜龃龉道:“我可能……不是个东西。”
“你怎的骂自己?”
“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。”
闻霄实在是听不出脆弱男孩心中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,所谓女人心,海底针,男人亦是如此。
她轻叹一声,声音像是沁人心脾的清风,“就算你什么都不是,你也是实实在在活着的。”
说罢,闻霄犹豫了一下,牵起祝煜的手。
第40章 牧野枯荣 (四)
祝煜的手依旧像是一块冰,没有丝毫人的温度,若说他是具尸体,也是信得的。
然闻霄已经习惯他这幅模样,因为祝煜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道是天生冰冷。
闻霄捏着他的手,温声道:“人生在世何须那么多意义?与其探讨你是不是个人,不妨探讨如何活得心安理得。”
祝煜身形滞了下,痴痴望着自己被拿捏的手,嘴硬道:“本将军走到哪都是心安理得。”
“那便图个逍遥自在。”
“职务重任在身,哪里找逍遥自在呢?”
闻霄便道:“你自己心里有一杆秤,觉得做的事情是值得为之付出的,从不违背自己的心意,这就是逍遥自在。”
“有道理啊。”
“若是逍遥自在了,就算不是人,是个阿猫阿狗,在东君庇护下晒太阳打滚,不也挺好?”
祝煜忍俊不禁道:“我可不能是阿猫阿狗。”
闻霄瞪他一眼,“我也只是打个比方。”
“我若是阿猫阿狗,闻大人可还看得上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