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煜听得心寒,不敢相信眼前干干净净的人,是从这样的经历里爬出来的。
“谁说囚犯不能抬头吃饭的!”
“没人规定,但是这就是规则。”闻霄冷静道。
兔子已然被烤熟,闻霄一边分肉,一边说着,“但我相信,如果我人生不幸,又要入圜狱,我一定是走出去的。”
“不会。你如果再次入狱,说明你不再是右御史,他们依旧会欺负你。”
“但他们一定会忌惮我东山再起。”闻霄忽地狠戾起来,“我为生存卑躬屈膝,就要在活下来后扬眉吐气。”
祝煜倒吸一口凉气,把叉着兔子肉的木枝子一把塞到她手里,“快别生气了,吃肉吃肉。”
闻霄恶狠狠咬了一口肉。
“如果你真的下狱,我会捞你的。”
“只怕你远在京畿,能做的实在是不多。”闻霄扬了扬头,“我总要学会自救。”
祝煜便琢磨着这句话,吃完了这顿饭。
他默默回想闻霄的一切,猜她一举考中是怎样的风光得意,在圜狱被人欺负又是怎样的屈辱。
“你为什么现在不去报复那些欺负你的人呢?”
“太多了,我总不能把所有狱卒都杀光,我又不是杀人狂。”闻霄侧身,躺倒在地上,扯下了累赘的发簪,沾了泥污的长发便松散铺开。
闻霄惺忪着眼,“我太累了,我睡一会行不行?”
祝煜关切道:“那你盖着我的衣裳睡,好不好?”
“没必要吧。”
“怎么没必要,我看你脸色不好。”
这边祝煜自顾自解下外衣为她盖上,那边闻霄已经睡熟过去。
许是祝煜的浑话实在是太离奇,闻霄无端梦到了他。
那是染着熊熊烈火的苜蓿山,尽管多数树木都在飞云矢落下的那一刻化作齑粉,火仍是疯狂燃烧着。
梦里的祝煜是被燃烧的树压住了腿,可他足够勇猛,不顾疼痛推开后,跌跌撞撞想要逃脱出去。
火燃到他的衣服上,一点点要吞噬他,他不顾一切地奔跑,直到疼痛让他无法站立,一个踉跄跌在地上。
那地上已经没有落脚之处,眼见着他扑进一片火海里。
可祝煜没有被烧死,他的手伸进那片火,竟然毫发无损。
风助长了烈火的气焰,祝煜似乎意识到什么,颤抖着望着自己的手掌,轻轻揭开额间的红白麻绳。
无论火如何肆虐,他在火中,都不会被伤到。
更像是一种浴火涅槃。
祝煜伸出手,遮住了株尚存的嫩草。
他的身影在火中凄凉又决绝,甚至有些诡谲,与另一个人逐渐重叠。
那个人的双眼被遮,而祝煜的眼睛却像是太阳一般灿烂美好。
他们像吗?像,又完全不像。
“阿缘!”
闻霄一个激灵,弹坐起来。
白鹿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,正用脸蹭着她的肩膀,而方才的一切,都是一场荒唐的大梦。
第44章 牧野枯荣 (八)
那白鹿据说是战乱时候跑丢了,如今却好端端站在闻霄和祝煜眼前。
脑中关于精怪的故事翻了几圈,闻霄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它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好好处。上次是在寒山暴雪中,这次是干涸荒芜的荒里,它总是适时地出现,救她于危难之中。
然小白只是一头再普通不过的白鹿,有一身漂亮的毛,健壮的四肢,如若说它与其他鹿有何不同,那只能是它角上的残疾。
一头没了角的雄鹿,又恰好能当做闻霄的坐骑。
如若说它有何神奇,闻霄想,便是和自己有缘分吧。
白鹿谦卑地俯身,闻霄愣了一下,和祝煜对望一眼,方才梦里的怀疑、惊恐烟消云散,她朝祝煜伸出手,祝煜浅笑着紧紧握住,二人撑起已经力竭的身体,爬上了白鹿。
小白比寻常的鹿都要聪明,认得路,把二人一路不紧不慢驼回营地。
几个站岗的小将士迎了出来,还未来得及行军礼,就看见脏兮兮的二人一骨碌从白鹿身上滚了下去。
而后几天,闻霄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休息时光,是自从她考上官后,就没有经历过的惬意。
每天睁开眼,已经不知道第几声钟鸣,穿着军营临时找的素净衣衫,朴素到连男女都分不出来,头发用木簪绾齐整,就开始打扫营帐。
她是个十分讲究的人,住的地方说不上多么整洁,但一定不能乱。秉着好好休息、切勿操劳的理念,一日整理一处,小小的营帐越来越美观,甚至在她别出心裁地归纳整理下,添了几分雅致。
再有闲暇时候,她便蹲在片空地上种花,各种能弄到的种子都试了一遍,但总是没有生长的迹象。
不止是营帐,整片牧州的荒野,在飞云矢的袭击后,荒芜而又死气沉沉,河流干涸,草木焚尽,空气中尽是刺鼻的焦味。
尽管如此,闻霄仍是尝试着,期望这片死去的土地,能开出一朵花,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朵花。
有时候,闻霄也会帮一帮牧州的难民,分分救济粮食,或者疏散一下人流,不是太辛苦的体力活她都愿意去做,真遇到体力活她这病恹恹的身体也做不了。
闻霄以为,这不算是加班,算是她作为大堰的官员应尽之事。所谓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就是这个道理。
能有这般舒适的日子,得益于祝煜把所有事都帮她推掉了。
按照祝煜的说法,闻霄在战后的身体状况足矣休几千钟鸣的病假,再加上她不顾自身去苜蓿山捞祝煜,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。所以所有来急匆匆汇报的人,都被祝煜长臂一伸给拦下了。
有时候闻霄在远处望着他,会忍不住偷偷抬手遮住他的眼睛,和记忆里的阿缘比较。
完全不像。
下巴尖尖倒是有几分相似,不过俊美的男子都有这样一个下巴尖。
除此之外,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。
祝煜没阿缘那么神神叨叨,阿缘也没祝煜这般张扬跋扈,甚至不会像祝煜这么贴心。
毕竟,祝煜甚至会降尊屈贵地去伺候闻霄吃药。
他捧着药碗,勺子递到闻霄嘴边的时候,闻霄诚惶诚恐,摆弄花种的手停在半空中。
“哦对,得吹吹。”
祝煜还以为她是嫌烫,又笨拙地低头吹了吹,重新递过去。
这下闻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看着他真诚的眼睛,晃了神,痴痴地张嘴吞了口药。
“换方子了?”
闻霄品了品,提着裙摆站起身来,接过药碗。
她还是更习惯自己伺候自己。
祝煜便随她站起来,“你之前每次都嫌苦,我找了牧州好几个大夫商量了一下,他们说加一些带甜味的东西是不影响药效的。”
闻霄挑眉,忙又尝了一口,“你加了什么?”
“加了点……果子汁,也有一点花蜜。果子没麻烦那些将士去摘,都是我自己摘的,剩下的果肉也没浪费,我都吃了。你之前说的这些事情,我都记得,没有再犯的。”
祝煜说着举起手,生怕闻霄责难他似的。
见惯了他胡作非为,突然乖巧起来,倒是挺可爱。闻霄忍不住笑了声,“今儿怎么这般体贴?”
“你不是说我不会爱人吗?我爱给你看嘛。”
闻霄道:“老实交代,找的哪个老师教你的?”
祝煜撇了撇嘴,不应声的。
两个人慢悠悠往前走,穿过片热闹的营地,几个伤员正坐在一起,大声聊着战后回家的事情,对未来的畅想太过美好,连身上的伤痛都可以遗忘。
闻霄深深望了他们一眼,继续对祝煜说:“你实话实说就是了,你那点小心思,我若是拿捏不出来,这几年的官也白做了。”
祝煜仍是不愿意说。
闻霄便温声哄他,“就算别人教你的,没什么丢人的。你能学会,把他说的道理办法落实好,也是你能力强的象征呀!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呀!进步这么大,你真的很优秀了!”
“唔……”
好奇心使然,闻霄催道:“哪个小将士同你说的?还是宋袖?总不会是宋衿吧!”
“兰和豫教我的。”
闻霄愣了一下,顿时欣喜起来,“兰兰来了?”
祝煜左右看看,才道:“近期你休假,听你们玉津朝堂的意思是政务你都不要管。”
闻霄越听越觉得不对劲,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。
祝煜继续缓缓地说:“羌国投降,割寒山一带六座城、三十二部落归大堰,包括羌国土地的云石开采,也一并交了。具体的赔偿得看他们谈判的结果,为这事东边的帐子里天天吵。兰和豫熬得几天都没合眼,也就没机会来瞧瞧你。”
“现在还在商议吗?”
“嗯。”
闻霄古怪地望着祝煜,“那你怎么不去旁听?”
“我是京畿的官,不是打杂的,更不是劳什子的御笔御史!你们自己拟好了条例,呈上来给我们大王看一眼就是了,干嘛要我加班去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