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对不起对不起,忘了你是在度假了。”
“嘁。”
祝煜嘟囔着,继续道:“你们君侯才缺德。人家战败已经颜面无存,还要大办受降仪式,过一阵子还要他亲临牧州受降,毫无国君气度。”
他这一句话,路过的人都被吓一跳,朝两边避开祝煜走,生怕这句话和自己沾上关系。
闻霄不能反驳什么,他也不理解为何君侯要亲临受降。
直到后来,她才揣测出一丝玄机。
或许君侯想着,有没有机会见一见他远嫁的女儿吧,哪怕是一眼也聊当慰藉。
最近的日头并不毒,不温不火照着,像是在酝酿什么大事,每个人都在为受降仪式忙碌,就好像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。
闻霄作为整个营地最闲的人,也被这个氛围感染,终日不得开心,在这股焦虑情绪下,她终于感染了风寒,病倒了。
这病来势汹汹,去得倒是快,只是睡了一觉,再睁开眼,身上已经轻快许多。
枕边是祝煜放的安神香囊和一串小铃铛,临睡前闻霄不让他留在营帐里,祝煜便放了个铃铛,据说比一般铃铛声音要响亮,有事情摇一摇,无论是端茶送水,还是病危就医,他都会立即从隔壁营帐赶过来。
常言道病去如抽丝,缠缠绵绵让人乏力,闻霄这病去得奇快无比,倒也不舒服。
她睡觉时候捂了一身汗,想起身换身干净衣服,刚从榻上浑浑噩噩起身,竟看到屏风后有个人影坐着。
屏风后是把梨花木椅子,那人歪斜在椅子上,肩膀微微耸动,像是睡着有一会了。闻霄不是睡觉警觉的人,但屋里进了个人,甚至眯了一会,她竟然毫无察觉,怎么想都觉得毛骨悚然。
闻霄顺手捞起一旁的白瓷瓶子,两手高举,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绕过去,方要砸下去,才发现椅子上卧着的是君侯。
君侯也觉出动静,微微睁眼,闻霄忙把白瓷瓶在手里一转,藏在身后,顺后放在一旁的柜子角上。
“小霄?瞧我,来看你的,自己却睡过去,都不知道你醒了。”
闻霄恭顺地回道:“劳您政务繁忙,还要挂心我。”
君侯起身,顺势牵过闻霄的手。
这一年的功夫,君侯时不时的真情流露,对闻霄毫不遮掩的偏袒,足以让闻霄放下戒备。她是相信君侯的,相信君侯对她、对这些年轻的官员,怀着惜才之心、慈爱之情,是掏心窝的好。
就像君侯常说的那样,“凡在六堂、二史走动的,皆是大堰肱骨,既在大风宫做事,便是一家人。”
他待闻霄如同义女,闻霄待他也便像是尊敬的长者。
更何况君侯本就有自身的威信,他人无需了解他的本身,就会信服。
“这一年辛苦你了。”君侯声音浑厚,听起来却十分舒心,“难得你歇息这段时间,我也没忍心打扰你。听说祝煜那混小子在军营里闹着不让你听政,我想由他去,正好叫你休养休养。”
闻霄只得尴尬地笑道:“祝大人无非是打闹着玩,正事不敢耽搁,是我想修养让他帮我遮掩一下,倒成了他给我背锅了。”
“你还替他说好话。”
君侯瞪了闻霄一眼,无奈道:“他家室甚好,父亲是祝棠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母亲糜晚虽久不参政,实则天下动势都在她眼皮子底下。这样的家庭人际关系千丝万缕,比玉津要复杂千百倍,小霄,你当真准备好要面对了吗?”
闻霄听出来君侯在暗指他们二人的关系,也觉得没什么见不得人的,思索片刻,道:“家室好并非是坏处,人际复杂也并非无利,他能有如今的胆识和性格,亏得他的好家境,讨人喜欢也有这一部分原因。”
“不应该是不屈服于权贵,只向清贫文人吗?”君侯挑眉,仔细望着闻霄。
闻霄的眉眼极像闻缜,似乎都带着股锐气,裹在秀气的面孔中,让人觉得无论什么磨难,她都能踏过。
不同的是,相比闻缜,闻霄似乎更自由。所谓世俗眼里的清高,甚至是道德的规训,都不能束缚她。
她要什么,就去努力去争取,不依靠任何人,但如果有助力,她也愿意攀一攀。
闻霄笑道:“家里有钱有权又不是坏事。”
“我怕你遇上祝家,受尽了委屈。”
闻霄愣了下,忽然有些感动,明白此事并非随心所欲,关心她的人会同她一起揪心。
她郑重道:“君侯,他对我情真意切,我也爱慕他,敬慕他,不愿意辜负。还请君侯成全。”
第45章 牧野枯荣 (九)
君侯谨慎地抿了抿唇,眸色深沉像是潭水,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闻霄愣了下,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,屈身便是要跪的。
“诶,莫要再折腾自己的膝了。”
君侯一把将她搀起来,语调缓缓道:“你说你们情投意合,可他家里那些混乱纷杂的关系,甚至是他身世的流言蜚语,你不能不在意。倘若大王真的要清理朝堂,祝家倒了呢?倘若他真的不是祝家的子嗣,日后一分钱也捞不到呢?”
理论上对于这段感情,君侯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。
事实上,他确实没什么意见,他只是纯粹地在替闻霄着想,怕闻霄受欺负。
君侯道:“退一万步说,这些都没发生,可祝棠糜晚是出了名的强势,你能接受这样的家庭吗?”
他的话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,缓缓流淌进闻霄心里。闻霄顿时有些感动,有些语无伦次,“我……”
“若是没想清楚,再想想就是。喜欢他的人,也要喜欢他的出身家室,不然日子很难过。”
“我是想说,谢谢您。”
似乎是有人经过,门帘叮当作响。君侯和闻霄都心照不宣地闭口,却没有人走进来。
兴许只是一阵风,兴许是路过的人不小心蹭了下,总归是给闻霄一个整理自己心情的好机会。
闻霄郑重道:“我在家里出了变故之前,从未能见过您,天裁归来却能得您器重,我……不知道如何感激您。您真心待我,我也不愿意辜负您。我很喜欢祝煜,我也愿意去努力哄他的父母开心,我不期望他能给我带来什么,好的家世背景是锦上添花,如果没有,我希望我是能救他出危机的那根稻草。”
君侯缓缓点头,似乎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之中。
只听闻霄继续道:“但我保证,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,不让您忧心。我也会好好陪您,让您不再孤独。”
“你说你要陪着我?你可知处置你父亲的令是我下的?”
“您无可奈何,不是也在忏悔吗?”
这是第一次,闻霄主动握住君侯的手,透过他粗糙的皮肤,闻霄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父亲。
“我也忏悔,为人子女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但我能替他照顾好他的朋友,哪怕只是单纯的陪着。”
君侯的手臂并不长,肩膀也说不上宽厚,笨拙地搂着闻霄的时候,才想起来闻霄并非是小女孩,用哄小孩的姿态已经不合适了。但闻霄总是体贴,微微俯下身子,任他捋着自己的脊背。
在时间摧残下瘦损的心情,对远去亲人的思念,都凝在这一下一下的轻抚中。
君侯眼里,闻霄并非是闻霄,闻霄眼里,君侯也并非是君侯。
都是相思而不可得见的亲人。
良久,闻霄吸了吸鼻,坐起身来,开朗地咧嘴笑道:“那我就当您赞成啦。”
君侯无奈道:“赞成,只要小霄开心,怎样都赞成。”
说罢,他起身倒了两杯茶,一杯给闻霄,一杯给自己。他是不常伺候人的,也不通太多茶礼,只是动作很亲切,让人不再那么拘谨。
“小霄,我今日找你,还想让你帮我查件事。”
闻霄顿时正色,“您说。”
“近日,有传言说,太阳要熄了。”
“太阳要熄了?”
闻霄惊诧至极,虽说她窥见了闻氏的秘密,但也只是先人的只言片语。倘若有类似渎神的谣言传出,最先联想到的,也不是信仰问题,而是朝堂上的问题。
此事可大可小,小则用雷霆手段将流言压下去,大则京畿来人稽查,够整个玉津朝堂喝一壶了。
闻霄捏了捏眉心,“人祭刚结束,为何会生出这种流言?”
君侯轻轻指了指天,“玉津下暴雨了。”
“偶有雨露也是东君的恩泽,素来如此呀!”
“连下了七天。”
闻霄语塞了,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倾盆暴雨之下,一片狼藉的玉津街道。雨水从房檐上留下来,如同一条细小的瀑布,人们纷纷庇护,缩在家里,眼看着水一点点溢进屋里。
他们双掌合十,匍匐在地上,身体不住地颤抖,因为寒冷,也因为惊恐。
总会有人惊呼,“太阳呢?太阳不见了!”
而后这句话像是插了翅膀,飞遍玉津的大街小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