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刚落,闻霄往边上一扑,因两个人被绳子拴在一起,祝煜不设防,跟着歪过去了。
祝煜只好告饶,“好好好我错了。”
闻霄这才作罢。
不是祝煜脾气好,只是看她命不久矣,没必要同她置气。斗嘴斗了一路,打发时间倒也有趣。
老头端酒过来时候见两个人歪七扭八跌在地上,各有各的狼狈,意味深长地点点头,“酒来了。”
祝煜接过酒,也不好嫌弃人家什么了,“谢谢老人家。”
老头眉开眼笑,“您喝得畅快就好。二位为何要去寒天枯啊,这地方可不好玩。”
闻霄道:“若不是情形所迫,谁愿意来这个地方呢?”
祝煜挑眉,听她继续编下去。
“我们家是做药材生意的,生意不好,想着来寒天枯长长见识,看看这里的奇花异草什么的,说不定能找到些新财路。”
“那就更不能进了,为了长见识丢了性命可不值。”
闻霄喝一口温酒,身体也觉得舒畅许多,心里怀着对老头的几分感激,话也多起来,“老人家,您是住在这吗?”
“害,多事之秋,本来在这摆个小铺面,前几天大寒山死了人,我顺便在这拦着点。你说这些人,好端端的为什么往山里跑,这是东君弃了的地方,里面藏污纳垢的,大厄啊。”
闻霄和祝煜对视了眼。
人们崇拜太阳,信奉太阳,没有东君庇佑的地方便是最可怕的地方。若说这里杳无人迹还合理,冒出来一堆人往寒天枯里跑,诡异至极。
谁会冒东君不韪往寒天枯跑呢?
祝煜接话道:“你进过大寒山?”
“没有,但里面的传说我们牧州人从小听到大的,无非是……关着灾厄。”
“灾厄?”
“据说灾厄出世,天地崩坏,万物进入黑暗。”
闻霄默了下,“难道那些人是遇到了大寒山的灾厄?”
老头抱着酒袋子,眼神逐渐开始放光,“不好说,能挺过寒冻的人也没几个。大寒山没有东君庇佑,冷得要命。据说进山以后要先上山,而后才能进入寒谷,再往里就是寒天枯了。”
闻霄点点头,想着前路,攥着热酒的手紧了紧。
“女儿,贵人,里头寒冻杀人,不若……”
祝煜问,“不若什么?”
“我这有几套皮子,都是我家婆娘手做的,不若你们拿去穿在身上,也暖和舒服啊。”
老头说罢从铺面角落翻找,端出两套整齐的皮子,“您看,虽比不上玉津手艺,但也是保暖的啊。”
“我不用。”
祝煜垂眼,突然看到冻成个鹌鹑的闻霄,思虑再三咬牙道:“给她拿个吧。”
谁知闻霄道:“我也不要。”
又开始犯犟了。
祝煜说:“你嘴都是紫色的了,穿着吧。”
闻霄小声,“将死之人,不必穿那么厚实,浪费老人家的皮子。”
“也不必这么说,暖暖和和死比较体面。”
说罢祝煜接过皮子丢给闻霄,厚重地砸在闻霄腿上,闻霄人都被砸得晃三晃。
老人家在一旁堆笑,“是啊,穿吧,只要一百铜珠。”
寒风呼啸而过,铺面里安静下来。
祝煜僵住,一直对庶民不见笑意的他终于笑了,颤声问,“要……要钱啊。”
“是啊,要钱啊。”
“寻常皮子也就六十铜珠,您怎么……”
“我这是大寒山脚下啊,贵人您也找不到第二家卖皮子的。”
祝煜看了眼那粗糙的皮子,本来充满善意的老头在他眼里突然就丑陋起来,但他那干燥的老手已经伸到自己面前了。
“大人,您看女儿都快冻昏死过去了,给他买个吧。”
祝煜干笑了声,有些手足无措,“你这酒水不会也要钱吧?”
“你们喝了一酒袋,烤火和休憩就不算钱了,给二十铜珠就好。”
“二十铜珠!”
祝煜几欲跳脚,“你怎么敢……”
老头对祝煜是有些畏惧的,但还是生硬说下去,“哎呦您别生气,这喝人酒水,取人衣裳,要付钱也是天经地义。您若是不愿意,我可就得去牧州护那报官了啊。”
偏偏祝煜是京畿的官员,这要是闹起来,他这饭碗也得不保。
祝煜两手在背后来回抠,十分龃龉地扭捏起来。
老头觉出不对,“贵人为何在这里奇怪地扭着身体?”
祝煜尬笑道: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我没钱,怎么办呢?”
第5章 寒山一暮 (五)
老头愣了下,然后仔仔细细把祝煜打量一通。
他一身衣衫做工精细,白衣像寒山冰雪,红边纹像炉底下的火焰,腰间配着枚兽面玉璋,额间束着的是红白麻绳,绝对是富贵人家才有的装束。
他若是没钱,恐怕牧州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有钱的人了。
想到这里,老头面色略僵,“这位贵人,您这样就没意思了。”
祝煜道:“老人家,你这样也没意思了,我来时你并未说要钱,如今又对我露出这副嘴脸,可谓是袖里藏刀,图穷匕见,险恶至极。”
“您就说付不付吧。”
老头并不打算与他继续扯皮,眉头一皱腿一盘,坐在角落抱着胳膊生闷气。祝煜能从他动作里品出些其他意思,比如如果他不付钱,这糟老头一定会把自己告到牧州护那里去。
京畿是坐拥天下的地方,牧州护虽然管不了自己,但是牧州护会告大堰国的君侯,大堰国的君侯再告到京畿。层层告上去,够自己官服被来回剥几轮了。
然祝煜一辈子在各处横行霸道,可以受自己顶头上司的气,就是不能受这些庶民的气。他产生了些被人逼迫的感觉,暴脾气瞬间发作,大步走过去,眼见就要抓老头的衣服领子。
威逼,恐吓,最后免费带走这套皮子。
“我不要了。”
一旁传来闻霄蚊子叫似的声音。
祝煜前进的脚步顿住,难以置信地望着她,“你不要了 ?”
闻霄盯着手里的酒杯,“本就时日无多,穿这皮子也是浪费。”
“我说了你要死也是要体体面面的死,最起码体体面面地面见神明。”
“东君他老人家不介意的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东君不介意,古往今来面见东君的哪个不是穿得整齐干净的?”
“古往今来哪个面见东君的是活着回来的?”
祝煜哽住,怼不回去。
闻霄便继续道:“没人活着回来告诉你东君喜欢什么衣服,但可以确定的是天裁之人都死了。东君也未必喜欢穿戴整整齐齐的。”
祝煜喉咙忽而有些发干,道:“你这是强词夺理。”
“总不必为了件皮子打他吧。”
像是戳穿了祝煜,他本来想要去抓老头的手突然抽回,局促不知道往哪藏好。
祝煜有些羞愤,“我没有要打他。”
闻霄并不理会这句没什么信服力的辩解,看了看腿上的皮子,仔细端起来,“老人家,我们不要了。”
“真不要了啊……”
老头显然是要钱不要命的类型,还分外遗憾地嘟囔着。
闻霄摇摇头,“不要啦。”
一声脆响响起,惊得老头哆嗦了下。
老头在昏暗中摩挲着,趴在地上到处找寻,最后在自己脚跟找到了个冰凉的物件。他接着外头的天光一看,竟然是祝煜腰间的兽面纹玉。
祝煜不愿看这糟老头,移开眼,不耐烦道:“这玉够把你人买下来了,可以了吗?”
老头忙不迭点头,“可以可以,多谢贵人,多谢贵人。”
话罢祝煜接过闻霄手中的皮子,亲自抖开给她披在身上。
皮子温暖柔软,裹上以后闻霄顿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。
其实闻霄是想要这个皮子的,碍于尊严总不能向祝煜开口索要,没想到祝煜用自己的玉璋换这个皮子,她心里多少有些内疚。
闻霄咬着下唇低下头,不知道怎么疏解这份带着感激的内疚。
若是她有个光明未来,或许她会说些感激的话。可如今她能做的,除了说那句虚无缥缈的“谢谢”已经别无其它。
祝煜冷声道:“你也不用心里有膈应,我总不能让你冻死在路上吧。”
闻霄点点头,用皮子笼住自己的肩头,心中龃龉让她不敢看祝煜。
祝煜突然也觉得腼腆起来,赶紧补上一句,“我的意思是……我答应兰和豫了,送你安全到寒天枯。”
实则答应兰和豫也只是幌子,去寒天枯的路本就艰险,就算闻霄真的死在路上,也并非是祝煜的错。
两个人各自尴尬各自的,一站一坐,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。
老头干脆打破这尴尬,“我听着二位方才说……”
祝煜眼神如箭矢,恨不得将老头万箭穿心,“你不需要知道更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