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知道我知道,但这位贵人,您还是别去寒天枯了,再怎么样命重要啊。”
祝煜道:“你这老头真奇怪,我给了你钱,为什么还要阻拦?”
老头连忙解释,“贵人误会了,正是因为您给了钱,我才好心劝您啊。前阵子进山的人,像是从京畿来的,都死在山里了,灾厄我们不了解,但那山上绝对有什么妖精鬼怪。”
祝煜僵住,“你怎么知道是京畿的人?”
“我……”
“说!”
眼见着祝煜又要动手,老头缩了缩脖子道:“进山前他们几个衣着富贵,我寻思着跟在后面有利可图。我跟了段路跟丢了,再走就看到……他们的尸体。我害怕,寒山又黑,我只能逃出来了。”
祝煜咬牙切齿,“你甚至没给他们收尸?”
“我哪敢啊。”
祝煜深吸一口气。
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雪,时不时吹进来些雪沫子。从小铺面逼仄的门洞往外看去,前路被白茫茫一旁的雪藏得严严实实,寒山畏缩在风雪之中。
而祝煜的同僚,葬身在这片大寒山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,渺小到无从找寻。
押送犯人前往天裁,祝煜只是负责押送的一环,令有司卜的官员以及主记录的官员。他们会比祝煜提前抵达寒天枯,等犯人过去后正式举行天裁仪式。
彼时,神明垂首,善恶清明。
上山路上,祝煜一直低沉不语。
起初还是平缓的上坡路,越往上走越是陡,加之风雪甚大,走几步脚都要打滑。
闻霄是个瘦弱文人,无用书生这个词在她身上得到了良好的体现。必须得紧紧拽着祝煜小臂,她才能保证自己稳妥往上走,不然脚一滑她就能滚到山底。多么紧闭的接触在寒风冻雪中都消融,此时此刻,同伴的手就是一切。
气氛比吹在人身上的风雪还冷,闻霄这才意识到他们一路上拌嘴的重要性,斜科打浑总比沉默要好,在赶路途中,沉默是最致命的。
祝煜找了棵树道:“你攀好树,我劈个枝子,不然这路真没法走。”
闻霄眉毛上都挂着雪,松开救命稻草似的胳膊,转而抱紧树干,祝煜拔剑,十分利索劈下个木棍。
祝煜重新将胳膊伸过去,“你现在攀着我,我扶着木棍。”
闻霄点点头,瑟缩在皮子里,抓住祝煜的小臂死死不松。
她现在又是一副很想活命的样子了。
闻霄刚抱住他的胳膊,眼睛忽然扫过山壁边上的雪堆,看到里面躺着一枚十分精致的小铃铛。
小巧玲珑,铜铃是京畿人身份的象征,祝煜也有一枚一样的。
闻霄挣扎着捡起来,递给祝煜,“这是你们京畿的铃铛吗?”
祝煜接过,拧眉一看,心凉了大半截,“是。”
“那我们……”
祝煜随手把铃铛丢掉,“别琢磨了,继续走吧。”
“可若是没有他们,如何天裁?”
“神明给你裁,又不是他们。那就是群监督你的人,没有他们,我一样能送你去给裁了。”
话音刚落,祝煜脚底一滑,差点跌下去,所幸有那小木棍顶着,他还不至于彻底栽倒。
勉强撑起身子后,祝煜骂了声,“狗日的地溜滑,幸亏有这木枝子。”
闻霄一边用肩头把人拱起来,一边悄声说:“不要说脏话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祝煜敷衍着说,借闻霄的力站直,两个人扭作一团顶着风雪继续前行。
不知道走了多久,眼前的雪已经模糊成一片,不知道哪块是黑土地,哪块是白雪山,脚步也是一深一浅。
祝煜道:“你说,我劈一大堆这样的木棍,再跟你们铸铜司的宋袖大人联合,往上嵌个把手,方便爬寒山的人行走,就在山脚下摆个铺面卖钱,是不是能大赚一笔?”
“你认识宋袖?”
“宋袖和兰和豫,还有六堂领头的人,我就认识这几个熟人了。”
闻霄道:“那你得跟宋大人分钱,虽然宋大人未必稀罕你这点钱。”
“啧,这是山底下,肯定要卖得贵。”
“那你岂不是跟那讹钱的老人家一样?还说人家讹诈你,不要脸。”
祝煜笑了声,一脚踩进坨雪里,鞋袜本就湿透,他也觉不出什么不妥了。
“他能赚这个快钱,我就不能吗?”
闻霄摇摇头,“来大寒山的人一年都没几个,你赚不到钱。”
祝煜满面晦气,“我赚以后押送犯人的官的钱啊。”
“……”闻霄默了下,“大人,你很缺钱吗?”
祝煜呛了一肚子雪,咳嗽几声。
穷对祝煜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,他顿时脚步不稳,颤颤巍巍迈开步子,“我……我怎么可能。”
“那你远行分文不带?”
“我……钱袋子丢了。”
闻霄诧异,“丢了?”
祝煜羞耻感达到顶峰,“废话,不然为什么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啊?”
闻霄再次沉默了。
丢马,丢钱,祝大人通过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成功实现了丢人这一宏伟目标。
祝煜已经尴尬地脖子发红,“你别计较这些啊,这一路上,该给你买的皮子是不是买下来了?是不是没缺着咱们一点?”
闻霄咳嗽着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话罢,祝煜突然停住,闻霄踉跄了下,差点滑倒,赶忙缩在他身旁。
欢脱的气氛戛然而止,闻霄问道:“怎么了?”
“那是不是血?”
祝煜伸出手,指向山路拐角处。
那是一滩惨烈的红,融在雪里。
此时,天光忽暗,变成了片灰蒙蒙的颜色,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在耳边响起。
第6章 寒山一暮 (六)
天上的云滚滚而过,迅速翻涌,颇有万马奔腾之势。那云影流转,照得闻霄脸上明暗不断交替。
刹那间闻霄紧紧攥着祝煜的衣襟,靠祝煜支撑,顶着千斤重的风雪。两个人听着耳边如泣如诉的呜咽,眼前就是那滩赤红的血。眼前撒盐似的暴雪和鲜红的血也渐渐模糊。风雪愈大,彻底遮蔽了他们的五感,呼吸都是冰雪气,再也嗅不出其他。下意识地闻霄和祝煜不敢前行,紧盯着天边。
此时他们已经爬至山深处,说不上多高,也可以俯瞰一部分风光。
两个人紧盯着天边飞快掠过的云,微微颤抖着,破碎的衣袖在风中飒飒翻飞。
直到云的一角似乎被什么破开。
祝煜在风雪中勉强直立身子,“你看!”
一团古怪的红破云而出,一点点渗透入天幕。而周遭反而暗了下来。
祝煜的脸庞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映得红光一片,看着周围缓缓暗下去,天空变成一片暗蓝。他突然感受到恐惧,膝盖战栗着要弯下去。
闻霄一把拖住他,尖声吼道:“你干什么!”
祝煜痴痴答道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我感觉很怪。”
祝煜面色从未有过的惨白,干裂的唇上下不断哆嗦,哆嗦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。他不像是害怕,更像是一种古怪的绝望。
还能有比自己这个将死之人更绝望的吗?闻霄舔了下唇,拍拍他的脸,“你清醒一点!”
闻霄推搡着他到山壁边,用皮子勉强挡着风雪,两个人蜷曲在山脚边。
不知道是因为祝煜太过恐惧,还是被风雪吹麻了,他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。闻霄的手碰到他脸的时候,他就像不近人情的冰雪。
闻霄大惊,一把按在祝煜脸上,“你……你怎么不热乎了?你没事吧?”
祝煜抓住她乱摸的手,“你……看天。”
世界就像在坠落,光亮一点点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。天边呈现出一种美妙的色彩,像是闻霄染指甲时候调的色,时而紫红,时而靛蓝。
闻霄转头,也被眼前的状况哧到。
祝煜声音被风雪盖了个七七八八,蚊子叫似的道:“太阳……太阳没了。”
闻霄无奈地道:“八成是遇到老人家说得鬼怪了。不妨拜一拜东君,看看会不会得到庇佑?”
“你不是……你不是渎神吗?你怎么能拜东君?”
祝煜一听要拜神,反而暴跳如雷起来。
闻霄抿嘴,“我父亲渎神,不是我渎神。”
“总之就是拜不得!”
“怎么拜不得?”
闻霄说罢要跪,手上的姿势都已经摆好,对着东方就要叩下去。
祝煜干脆跳起来,一把将闻霄扯起,“不准拜!”
闻霄有些气恼,“现在周遭不知道有什么危险,拜一拜求个平安不行吗?”
“那也拜不得。无论如何就是拜不得。”
祝煜已经到了蛮横不讲理的地步,拦腰抱起闻霄,将她死死按在地上,溅起一片雪沫。
此时天地已经彻底陷入黑暗,只剩下天边一点点太阳的余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