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,我……”
闻霄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得了结巴,经常有刻骨铭心的痛难以言说,变成一堆“我”字卡在喉边。
老刘聊完继续去忙,她还痴痴站在那。
叶琳以为她又恢复了崩溃痴傻状,想要去唤醒她,却见她大步流星走上前去,手里还提着祝煜那把带血的长刀。
铸铜司有个高台,闻缜曾经经常坐在上面,因为铸铜司是个不见东君又火热朝天的地方,坐在上面耳根子清净,看一些文书也便利。
闻霄幼时被父亲带来铸铜司玩的时候,经常见他叫一批批工人上来喝茶,聊些家长里短。
有人的孩子生病了,有人家里揭不开锅了,闻缜都是能帮衬就帮衬。
他是个孩子王,也是玉津出名的大善人,能插手的好人好事他绝不袖手旁观,就算是条狗摔断了腿,也要帮着看看。
因此闻缜总是忙碌的。
闻霄初登仕途,连东史都不是,闻缜还是认真在家里为她举办了个小小的授冠礼。
“小霄,身居庙堂,要一扫浊气,向上取义。不要被那些魑魅魍魉扰乱心神,更不要忘记自己的文心。你那屋外车水马龙,我们文官虽孱弱,却要用纸笔守护大堰的万家灯火。”
闻霄有些恍惚,仿佛看到爱民如子的闻缜又坐在高台之上,对这些工人嘘寒问暖。她开始相信,闻缜做的这么多,从来不是为了什么闻氏的宿命。
他只是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再白白丢掉性命,希望每个人都能挺直脊梁幸福地活着。
他如果看到这血流成河的惨状,会哭泣吗?
祝煜似乎在呼唤她,闻霄却魔怔一般,一步步走上高台。
所有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不解地望着她。这么一看,闻霄的确是最像闻缜的孩子,连清瘦的身骨、淡泊的面容都如出一辙。
闻霄开口,声音脆生生的,却像是披荆斩棘的利剑,回荡在铸铜司之中。
“我们……不能再躲下去了。”
第64章 梦里楼阁 (四)
高台之下,议论纷纷。
立即有人发问道:“可是我们不躲该怎么办啊?”
闻霄握着高台的护栏,上面参差的木刺扎进指腹的肉里。
这个念头早就有过,她反复劝说自己,反复按捺,只为了身边的人能安安稳稳活着。可卑躬屈膝活不了,曲意逢迎也活不了,无论如何,将自己的喉咙放到他人铡刀之下,都活不了。
闻霄道:“那便打。”
众人哗然,惊得不知道该如何质问她。
“大人,您是不是受惊了。我们已经在找闻大公子了,等找到以后,便把你们打扮成送货的,运出玉津。以后你们都不要再担惊受怕活着了。”
有人立刻抗议,“闻大人本就含冤,凭什么走?”
“我们打什么?打不过啊!”
闻霄用尽所有的力气,铿锵有力道:“打得过,刚才不就能打过了吗?我们既经历了苦难,君侯暗中挑拨大堰与羌的战争,害无数将士白白牺牲,只为了满足他的野心,这就是我们的出师之名。我们不仅要打,还要将那尸位素餐的高位者从上面拉下来,将那些企图伤害我们的人斩首,将那可笑的人祭废除!”
“什么?废除人祭?”
“真的能废除吗?”
“我听说乌珠也曾要废除人祭,下场可是灭国啊!”
闻霄深吸一口气,“对!我们要斩断人祭,从此以后,我们人不再匍匐苟活,不再奉献血肉和鲜血。我们是人,我们要堂堂正正的活!再也没有什么奴隶,也没有什么祭祀,我今日起兵,既替我的父亲母亲复仇,也为你们讨一个公道!”
高台之下,从议论纷纷,到一潭死水般的宁静。
闻霄顿时心里冰凉,方才沸腾的热血一点点灭下去。她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站在人群之中,却看不出他们是什么情绪。唯独祝煜玩世不恭地倚在墙边,嘴角挂着戏谑的笑。
闻霄终于有些怯场了,若是台下之人再不给予回应,她怕是要重新崩溃了。
直到一个人锤了锤自己的胸口,高举起拳头。
其余工人也纷纷效仿,一时之间,人们的呼声像是山呼海啸,几欲掀翻铸铜司的屋顶。
人们的眼中都燃起了光,不止是不是烛火的微光,但这一刻,千百年来代代流血的劫难,都将在此刻迸发。而愿意站出来,做君侯、甚至是整个京畿的靶心的人,站在高台上,茕茕孑立,比东君更像神明。
铸铜司陷入新的一轮忙碌,工人们清点库存,整顿阵型,擦洗着满是鲜血的地面。
外人看来,整个玉津兵荒马乱,唯独铸铜司安稳如故,有条不紊地运转着,甚至还有工人押着推车进进出出。
起初,巡逻兵还觉得铸铜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惊讶于这群奴隶如此的有胆魄,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们越发觉出不对劲。
“大人,大人!”
一胖乎乎的将士跑到街角的营帐里,刚掀开帘子,就听得这营帐一阵“嘶嘶啦啦”的响。
这些营帐都是为了戒严临时搭的,勉强作为一个换岗的哨点。玉津是大堰最大的城池,若是单靠班次交接,漏洞太多,于是才出此下策,到处搭这松散如豆渣的营帐。
胖子士兵还以为自己要将那营帐撞翻,慌乱地缩了缩手,见它没有要倒的意思,才长舒一口气,中气十足道:“铸铜司进进出出的,我看都是在往各处运一些新的铜器。”
营帐里的兵长抬头,谨慎问道:“新的铜器?有必要运得这么频繁吗?”
胖子道:“是啊,我专门找管事的打听过,以前就是这么频繁。到处都需要铜器嘛,吃的喝的,还要给各司大人们供奉损耗……”
“一上午进进出出十几次?”
“是呀,十几次都是少的。”
兵长显然是不信,但他出身显贵世家,没什么建树,来做这兵长实在是因为没差事可做,父母替他寻得门路。他碍于架子,实在是不愿意出营帐挨晒,便端坐在原处道:“你找谁问的?”
胖子眯缝着眼道:“找铸铜司的工头哇!”
“混账东西!他们若是真有什么,能同你说实话?”
兵长顿时有些恼火,继续追问道:“我前些个时辰,派去搜查铸铜司的人,回来了吗?”
“还没呢。”
“还没回来?”
“八成是干完活偷懒去了,大人,我撞见他们这样好几次了。您可不能轻饶他们,这些站岗的时辰都是算工钱的。”
兵长只觉得一阵脑痛。
他只想摸鱼混日子,谁知道被派了这样一个苦差事,风吹日晒不说,日日盯着那群工人,若是有一点闪失,都是要负责人的。
他瞥了眼玉津市井城池的图,正思索着,外头一阵喧闹惹得他无法凝神。
兵长抬头,那胖子不知道溜到何处去了,他只得朗声吆喝,“你死到哪里去了?我说让你推下了吗?”
胖子回来,擦了把额头的汗,“大人,我岗还得守呢。”
“外头在闹什么?”
“一堆奴隶,看着像是许多大户人家的奴工凑到一起了。”
兵长并未多想,只是甩甩手,不耐烦道:“赶走赶走,别在这吵我。”
他话音方落,就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,整个豆渣般的营帐瞬间倒塌,兵长和胖子齐齐被闷在棚布之下。他听到士兵们拔刀的声音,自己挣扎两下,终于从棚布漩涡里爬了出来。
这一爬出来,兵长晃了眼。
哪里是许多大户人家的奴工,怕是玉津大多数的奴工都聚到这里。
不知道为何他们怎么聚到一起,兵长也想不得这一环了,摸索着佩刀,扯着嗓子破口大骂,“一群贱奴,竟敢冲撞戒严哨岗!”
奴工们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,虽说士兵们利刃在前,到底也只是个哨岗,被这黑压压的人群包围,所有士兵都有些犯怵。
他们的目光冷淡又空洞,像是寒潭深渊,朝兵长伸出了手。
兵长话都说不利索了,“你们……这是几个意思?”
奴工并未多言,只是围着他们。
铸铜司的大门发出了沉重的呻吟,兵长拼命仰起头,朝铸铜司望去。
门后是一片片苦难的工人,白头巾包着额,身上只挂了件满是油光的白麻褂子,因为极少更换,每个人的褂子都有不同的破损。
人似乎面对这些悬殊的人数差,会下意识地产生恐惧,不知道有没有祈华堂的理论支撑,总归兵长是真的怂了,结巴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……到底要做什么啊?”
只听一个清亮又冰冷的女声传来。
“杀人,放火,随你怎么想。”
“杀什么?”
兵长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新毛病,但定睛一看,人前站着的正是闻霄,那个君侯恨不得将整座玉津城反过来找到的人。
兵长立即来了精神,“闻氏罪人!拿下!把她拿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