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吼完,却无人敢动,因看到闻霄身后的工人们,手里拿的斧钺刀枪都是真家伙,甚至是刚出炉子、刚打磨好的,要比自己手里的钝货利索得多。
“你们怎么不动?你们这是违抗军令?”
胖子难堪地朝他缓缓扭头,“大人,其实闻氏也未必是罪人,我当时离刑场离得远,真看到那神鸟降世了。你想啊,东君赦免了她家的罪,现在又凭空出现神鸟,她怕真是命里带了仙缘神恩,我们得罪不起的。”
狗屁仙缘神恩,胖子不过是怕了,在给自己找借口,也给兵长找个台阶。
闻霄淡淡地笑道:“我怕是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,仙缘神恩算不上,同一些旧日的仙人也的确有过些缘分。”
胖子品不出她什么意思,总归见她丧父又丧母,还神色镇定,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,他先笑不会有错。
闻霄果真没发难她,轻佻地数了数这个哨岗的人头数,“二十一个,好,你们二十位壮士,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,你们想要吗?”
这些个将士互相看了眼,没人愿意应她。
闻霄轻叹一声,“怎么就不信呢?”
她便轻轻朝前走去,步履十分轻盈,面色也十分歹毒。
“这位……兵长,看你年纪轻轻,愿不愿意信我,去大风宫给君侯带句话,我饶你不死。”
兵长犹豫了下,就在犹豫的那一刹那,闻霄的目光骤然愣了下去,耷拉着眼皮道:“罢了。”
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,奴工的长矛便捅了上去,直接给他攮出了个窟窿。
闻霄只是轻描淡写道:“杀了他不算委屈,这人我认识,平日里没少仗着父亲是个官欺压百姓。”
剩下的二十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,嘴唇哆嗦几下,颤声道:“闻大人呐!我们不敢送信啊,您在这,我们却放任您住在铸铜司,君侯怕是要了我们的命啊!”
“哦?要你们的命?”
闻霄觉得脸上湿湿热热,擦拭了下,原是那兵长喷溅出来的血。
“我倒是不知道,你们的命是我权衡利弊的筹码。”
闻霄笑着走了两步,衣带竟打着圈飘起来,她已然有些癫狂的状态,笑得花枝乱颤又刻意做作,恨不得将这笑塞进每个人眼里。
“你们残害我家人的时候,我不知道命竟是这么宝贵的东西,要谨慎思考,别不会伤及他人。我现在才算顿悟,除了自己的命,谁的都不打紧,你们说这些,期望我能顾虑你们,你们可曾顾虑过我母亲。”
“大人啊,去闻氏大宅的并非是我们啊!
“若是没有这些奴工帮我护我,你们不会要了我的命吗?”
那些士兵轻轻地抿起嘴,不再言语。
闻霄便转着圈踱步,“你们看啊,这就是我干得好事。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官,到什么渎神的罪人,再到右御史。你知道我一天到晚多忙吗,我甚至没通过右御史三年的考核期,我的俸禄都只有三千五铜珠一个月!我嫉妒吗?我不嫉妒,我只想有一番作为。”
一旁的老刘长叹一声,扶了她一把,闻霄只是站稳身子,继续道:“可我都干了什么?不为民谋利,也护不住家人,连个好官都算不上。如今我才幡然醒悟啊,我错的离谱!所以,道路都是要自己选的,就如同你们现在,回大风宫传话,还是……和我拼个鱼死网破。”
风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去,兵长的血还在汩汩往外流着,血腥味弥散开来,像是在每个人的胸腹打了一闷拳。
胖子是第一个丢盔卸甲跪下身子的,其余二十人也犹豫着跟着做了。
一阵盔甲落地的声音后,闻霄背过身,轻轻走回了铸铜司。
她只留下一句话。
“告诉君侯,就说他寝殿后的菜园子蛮好看的,我这铸铜司睡得也不安稳,不若……换我来住。”
第65章 梦里楼阁 (五)
辛昇是被钟声惊醒的。
他习惯性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床榻,仅管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暑热,那一半软榻还是带着冷意。
辛昇叹了口气起身,床被他睡成两半,自己那侧凌乱不堪,宋衿那侧却整洁如刚铺好。他突然有些不甘心,硬是将床搓乱,才起床洗漱。
最近日子乱,辛昇是出生在太平年代的人,东君诛杀众神他没见过,七国乱战也没见过,哦,那时候还是八国,乌珠还尚存。
他是现在才体会到,乱世先乱的就是人,作息开始混乱,忙了十二钟鸣,才能好好歇息,秩序也开始混乱,街上无市,巷里无声,但总会有穷人浑水摸鱼从中取利,动乱在前,治安也就没了。
六堂停摆,全面为剿杀闻氏余孽服务,只是一群长官礼仪史书典籍的迂腐老头凑到一起,支支吾吾,无非是颐指气使的话,亦或是优柔寡断的谏言,起不到任何作用。
辛昇也是才发觉,这六堂官场,看似有条不紊,实则早以满是疮痍。
君侯当真适合坐这个位置吗?辛昇想,没有适合不适合,他成为了,便是君侯该有的样子。
宋衿已经失踪太久,从闻霄越狱开始,她就不见踪影,用脚趾想也猜到她去了何处。对此辛昇更多的是无奈,宋衿总是不信任自己,咬定两个人之间一码归一码。
他心情糟糕透了,思绪也乱透了,糊弄着打理好自己,就匆匆进了大风宫。
一路上,尽是整顿着的兵马,似乎蓄势待发要往哪里赶,兴许又听到了闻霄的踪迹罢。这些日子总有人为了领赏,来大风宫报假消息,君侯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理,每一次都命人兴师动众去,又空手而归。
时间久了,大家也倦怠了。
有的将领识得辛昇,躬身行礼,辛昇只是冷着脸点了点头。
他是一直如此的,对这些下面的人也不必太温和。
只是这一次,他无端想到,闻霄对谁总是言未到,笑先行,他忽地停步,对着那将领十分勉强地勾了勾嘴角。
将领顿时心花怒放,兴奋地又向他问了声好。
看吧,平和地待人也很好。
辛昇如是对自己说。
大风宫里也乱成一团,说是君侯最近难以入睡,睡不着便要找些事情做,侍女们跟着倒霉,通宵地去侍奉,白日更不能偷懒。
一群男侍扛着个金牌匾,艰难地从辛昇身旁挤过去。辛昇驻足一瞧,去的方向正是君侯的居所。
“嘿,你们几个。”
那群男侍脚步顿时乱了,几个人摇晃挣扎半天,才撑住这牌匾的重量。
辛昇踱步过去,“这是要送去哪?”
“回辛大人,送到君侯那里。”
“君侯要给自己的寝室落匾?”
“是。”
“你们竖起来,我瞧瞧。”
那几个男侍对视一眼,十分不情愿地将匾竖了起来,行云流水般的两个大金字瞬间映入眼帘,笔墨豪迈,十分大气,应当是找玉津书法大家做的。
蝉宫。
辛昇忽然想起了那个来自京畿的女人,抬手抚摸牌匾的动作都顿住了。
“这是君侯自己要的?”
“是,好几日前就吩咐下去,我们加紧赶制的。”
辛昇倒是觉得有趣,加快了步伐,一路奔向君侯的住处。
门前只有几个奉茶侍女,捧着茶壶守门,见辛昇来了,微微屈膝,悄声言道:“辛大人,方才君侯心情不佳,您要小心。”
辛昇只是应了一声,推门走进去。
屋里倒是整洁如旧,只是燃了很重的香,重到轻轻一吸气就直冲脑壳。辛昇轻咳了一声,环视一圈,也没见到君侯的身影,他便阔步走进了了后院。
君侯果真披着条被子,坐在那望着自己的菜园子,像是个风烛残年之人,在细品自己的余生。
菜园子旁,是闻缜的坟冢。
君侯轻轻回首,见是辛昇,免了他的礼,“阿昇,来坐。”
“臣……不敢。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,你夫人都敢造反,你还怕与我并排坐?”
辛昇仍是不动,十分谦卑地弯下脊梁。
君侯便放缓语气,“我没别的意思,你来,同我说说话。”
辛昇见他眉眼都是恹恹的,心有不忍,这才坐了过去。
刚坐到君侯身旁,就被拉过手,倒了碗凉茶在手心。
辛昇顿时愣了下。
年幼的时候,闻缜家里富贵,拿了茶给二人喝,谁知闻缜走后,君侯将茶倒在了辛昇的手心。
就像是现在这样,茶在手掌是凉的,顺着指缝流出的时候,像是漂亮的黄色吊坠。
辛昇有些心疼,这些都是好茶,若是闻缜不赠送,以后怕是尝不到了。
那时君侯却说:“若是想要,便自己去取,莫要找人摇尾乞怜。”
辛昇是记得这句话的,现在想来,他和闻缜的争执早有端倪。
“阿昇,找到闻霄了。”
辛昇抬了抬眼,“恭喜君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