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恭喜我?”
“能将闻氏罪人绳之以法,是莫大的喜事。”
君侯冷笑道:“可她说她想坐这个位置。”
辛昇并不意外。
这些事情他都设想过,人被逼急了,总会迎来反扑,君侯的行事越发无章法,也不算缜密,辛昇甚至觉得,真的打起来,破釜沉舟的那个人才会赢。
可他嘴上依旧道:“无稽之谈啊,君侯,她拿什么同您争?”
“她似乎很得人心。”
“普天之下,无人不信服君侯,又有几人知她闻霄的名字?”
“你也觉得不可能,对吧。单靠那些奴隶,能翻出什么风浪。”
说完,君侯痛苦地捏了捏眉心。
以往辛昇是会替他纾解头痛的,这次他却没再动作,像个木头一样坐在原处。
“君侯,您在担忧吗?”
辛昇心里想,你担忧是应该的。偌大个玉津,无人在意奴隶的死活,突然冒出个女子对他们嘘寒问暖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个道理还在念学的孩子都懂。
君侯缓缓道:“我方才卜了一卦。”
他抓起身侧的遍地铜珠,端过卜盆,在手里摇了摇,合上眼念念有词。
“君侯,您不是不信这些吗?”
“不信也得信,这就是命。”
铜珠洒在卜盆里,辛昇也是听兰和豫念叨过一些卜卦的东西,虽解不出内容,也能看个大概。
此卦大凶,改天换日,江山易主。
“君侯,莫要被这些误了啊!”
辛昇苦口婆心道,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哀戚。
他和大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,他想不明白,也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。可大哥有时候偏执得吓人,连他也未能理解。
君侯只是问,“阿昇,你也觉得我错了吗?”
“俗话说,斩草要除根,您当初不该留闻霄在身边的。就算不要他们的命,发配出去,让他们安度余生也是好的。”
“可我就是难受啊。”
君侯哆嗦着手,一把抓起辛昇还滴着茶水的指尖,捂在自己的心口。
“你看她,多像闻缜,那说话的语气,简直和她父亲如出一辙。”
辛昇几乎要退缩回去,他开始由衷地怕起来。
他如今才明白,君侯也是个人,也有行差踏错,也有一丝情,这丝情让他留住闻霄,让他缕缕网开一面,也让他注定成不了大事。
就像是自己,总是夹在两方间左右摇摆,从来没做出过选择,殊不知不选也是一种选择。
君侯兴许也明白自己的软肋,才要将蝉字挂在门前,日日提醒自己做过的事,直到对这些年轻时候不再恐惧,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信服、麻木。
直到他不再考虑任何旧情,他便真的能够剑指京畿,君临天下。
辛昇道:“若是赦免闻霄,兴许她会偃旗息鼓,选择找个地方安稳度过余生。毕竟她和祝煜交情不浅,祝煜身后是……”
提起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,君侯似乎顿时恢复了元气,缜密道:“你以为现在这个事态,是闻霄一人所为吗?京畿和那帮人若是不插手,她也翻不出这么大的风浪。”
“那帮人,您指的是……”
“乌珠那些脏东西,不知道什么时候,钻到大堰来了。”
辛昇实在是想不出,这与乌珠余孽何干,便道:“恰是因此,更不宜与闻霄真的打斗起来。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,两败俱伤恰好是京畿和乌珠余孽瓜分大堰朝堂的契机。”
“不!”
方才的慌乱与虚弱彻底消失,君侯似乎重新坚定了内心,道:“必须把这些人都处理干净。二十年前的回忆,绝不能困住我的一生。”
要想走上万人之巅,拔情绝爱,他绝不会再犯错了。
于是宫门前的大军浩浩荡荡,带着满满的杀意,前往了铸铜司。
铁蹄恨不得将路过的户室踏碎,旌旗翻飞,路过的人家纷纷紧闭房门,不敢出声。
与此同时,闻霄洋洋洒洒写了一篇《讨钟贼檄文》,大意列举了君侯在位的所有罪行,包括但不限于残害忠良家眷,挑起羌与大堰的战争,虐待妻女等等。她是文采极好的,一大片下来,除了痛斥君侯罔顾人类,还将民生疾苦写了进去,字里行间都是忠义,任谁看了都感叹——当真是师出有名,替天行道。
祝煜读后也感叹,“千万莫要得罪你们这些文化人,不然挨这么狠一顿骂,也够受的。”
闻霄便收了笔墨,道:“你哪只眼看到我骂他了,我是说脏话了还是怎么的?”
“这才膈应呐,不说脏话,但是还是骂了个痛快,让人家吃哑巴亏。”
闻霄不同他斗嘴,将檄文递给祝煜,“我要将这个上奏京畿,以示天下,这事我只能麻烦你,别人都做不来。”
祝煜接过,爽朗地笑道:“这简单,我们这些在外休假的官,都有传信的飞鸟。”
“这怎么安全?你得亲自去才行,若是飞鸟被射下来,檄文丢了。”
“丢了你再写一封不行吗?”
“你……你休要无理取闹!我在说正事。”
闻霄气得踩他一脚,谁知他熟悉自己的套路,轻易躲过去。
祝煜一把捉住她的手,郑重道:“我养的鸟非寻常鸟,只要我想,这封檄文明日就会出现在大王的桌案前。想要截获我信件的人不在少数,就凭钟隅,根本抓不住。”
闻霄这些日子颠沛流离,过得实在是恍惚,忽然被他这么认真地讲了一通,也是有些头晕目眩,似是而非地点点头。
祝煜轻轻低头,望着她那双疲惫的眼睛,道:“你是不是希望我离开玉津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。”
闻霄便抿唇,不情愿地点点头,“我有仇要报,但是生死未卜,拖上那些奴工和我的朋友,已经是罪过。”
“为何你愿意留你的朋友在身边?”
“我赶不走他们。”
祝煜道:“那你也赶不走我。”
他忽地扬起衣摆,松开了闻霄的手,闻霄抓了个空,有些怅然若失。
却见祝煜单膝跪在案前,“我虽是京畿的官,现在休假,做什么全凭我的意志。你既然起事,是要为饱受战火摧残的军民讨个公道,也是为我京畿的安定讨个公道,那我便认同你。”
闻霄忙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愿为闻侯的马前卒,鞠躬尽瘁,鞍前马后,死生不怨。”
“什么生啊死啊的,你胡说什么。”
“闻霄。”祝煜的眼睛晶晶亮,像是大寒山里幽蓝的石头,“相信我,有了我,这场仗,你赢得轻而易举。”
第66章 梦里楼阁 (六)
铸铜司至今都是有些混乱又有条不紊的。
有些混乱是因为这些人直接挪用了做奴隶的身份,兵长就是曾经的工头,时间仓促,没有功夫为这些人重新划定身份秩序,好处是大家与自己的工头都是熟悉的,既不抵触,也熟悉性情。
有条不紊是因为无论是在各家宅院做工的奴隶,还是铸铜司的奴工,都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有种今朝不成事,明日死无葬身之地的勇武。
闻霄知道这些人能这样坚定,并非因为自己。
工人们可以说为了自己的父亲,也为了宋袖。这些人是实实在在用性命庇护过他们的,他们必然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去拥护。至于那些奴隶,又是他们一点点号召起来的。
他们将自己划分成了不同的“军种”,身材高大壮硕的,就打算去冲作前线,性格灵活外向的,便出去招揽其他的奴隶。眼见着铸铜司的人一点点多了起来,大家身披汗水,忙得热火朝天。
闻霄和祝煜也才意识到,奴隶和他们,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,甚至因为长期的劳作,他们懂得要比自己要多。
但举事起义并非只是自顾自的忙里忙完,凶残的帝王也不会给他们喘息之机。
奴工来报大军压向铸铜司的时候,闻霄就意识到,这是生死存亡之战。
第一个感到焦虑的竟然是叶琳,谁也没想到她这么不能承事。
她焦虑地在屋里来回踱步,呼吸急促,脸颊通红,一不小心装散了满桌的铸铜模子。
劈里啪啦一通响后,宋衿终是忍无可忍,“你有完没完?能不能消停会?”
“我们拿什么打?这太草率了,本来把闻霄带去……”
叶琳话没说完,就被宋衿瞪得闭上了嘴。
这二位的小动作闻霄已经了然于心,不知道她们是加入了什么邪门的组织,还是自发义结金兰,但现在看来,像是被临时捆绑到一起的组合,配合得非常不默契。
闻霄只得抽出心神宽慰道:“你莫要担心,这是意料之中的。”
叶琳顿时没好气道:“意料之中?大敌当前你把人调取炸什么云车,我们人手本就不足,为什么还要分散兵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