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霄有些站不稳,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,她只能拿刀支撑着身体,跪在闻霁身前。
她想张嘴说些什么,一大口血呕了出来,染红了闻霁的衣摆。她突然感到惶恐,兄长是个纯粹的读书人,做的是教书育人的活计,是最干净的人。
她怎么能将如此干净的人弄脏了。
闻霄慌乱地想要挣扎开,闻霁却一把握着她的手:“小霄,休息一下吧!”
此时此刻,闻霄已经看不清楚闻霁的神情,分辨不出他是哭还是笑。
记忆里,闻霁笑也是拧眉,伤心也是拧眉。
闻霄哆嗦着,额头贴着闻霁的手,儿时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席卷脑海,兄妹三人的追逐打闹,一同去上学,一同围炉饮茶……
她甚至看到闻霁第一次去书院当先生,领到的第一份俸禄的场景。
那日天端有块美丽的云,闻霁张开白净的手,铜珠一颗颗滚到闻霄掌心。
闻霄瞪大了眼,“兄长,这些都给我了吗?”
“是呀,你不是想看新出的话本子吗?拿去买吧。”
“这比母亲给我的多太多。”
“无妨,以后兄长的俸禄里,都有小霄的一份。
闻霁当时浅浅笑着,比暖热的风都要温柔。
他的神情和现在交错,竟然也笑得一模一样。
闻霄没注意,身后本该死了的玉津士兵摇摇晃晃站起身,握着长矛就要刺来。
闻霁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一把推开闻霄,护在了她的身前。
长矛顿时贯穿了他的胸膛。
那一刻,闻霄滞住了,眼见着闻霁吐了口血,抓起发冠间的簪子,刺破了那士兵的喉咙。
闻霄恍惚了下,膝行过去,一把搂住闻霁。
只听闻霁含混着道:“小霄,你……疼不疼呀?”
闻霄终是忍不住,抱着他的肩头痛哭起来。
那根长矛还横在二人之间,她不敢乱动,生怕扒了长矛就堵死的闻霁的生路。
“我不疼,我不用你保护,你怎么这么蠢啊!”
闻霁艰难地笑了笑,“都怪我,不然你们早就进城了。我……是个残废,净给你们拖后腿。”
闻霄不知道说什么好,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,却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血。
闻霁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,神情却格外安详,“我们小霄……是要做君侯,做大官的。”
他气若游丝道:“你……不要害怕,往前走,兄长……保护你啊……”
原来他刚回到铸铜司说的那句话,不是开玩笑。
他是真的下定决心,有轰轰烈烈地赴死,了结自己这寡淡的一生。
鲜血汩汩从伤口流出,闻霁的目光逐渐涣散下去,握着闻霄的手也垂了下去。
他的眉目终于舒展开,再也不拧巴着。
他再也不是一个干净的教书先生了,手上沾了血,没有体面的葬礼,死在一个阴暗肮脏的箱子里。
“不该是这样,不该是这样啊……”闻霄抱着闻霁,哭得撕心裂肺。
残阳作葬,她把那个温暖的兄长永远留在了宋家的铺子里,那里有吃有喝,安全无比。
玉津门前,兰和豫已经担心得焦头烂额,忽地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儿,七拐八拐从巷子里踉跄而出。
闻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,祝煜快步迎上去扶住她的时候,她什么表情都没有。
祝煜道:“怎么回事?遇到士兵了?还能走吗?你快让我瞧瞧伤。”
闻霄只是静静地,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。
与其说她不悲痛,更像是变成了行尸走肉,没有了任何的情绪。
阳光照在她身上,血的颜色格外刺目,甚至扩散成淡淡的红晕。她一瘸一拐往前走着,身上的疼痛不断叫嚣,她却觉得完全可以忍受。
“能走,去大风宫。”
第71章 梦里楼阁 (十一)
栾花成屑,遍地萧瑟。
奴工进城的时候,身上沉重的甲胄叮当作响。走过每一条街道,百姓纷纷隔着窗户缝偷窥。
经过南坊那些个酒楼,早因战乱人去楼空,桌椅翻倒,洁白的碎瓷片撒了遍地。
一旁的兰和豫忽生出些凄凉之感,叹了一声。
叶琳道:“兰大人做事果真麻利,咱们进城这么久,一个玉津兵也见不到。”
兰和豫素来是不信叶琳的,敛眉冷脸道:“并非我麻利,玉津根本没有设防。”
“没有设防?”
“嗯,城门前的那些兵,怕是全部了。”
说完,兰和豫加快了脚步,追上前面的闻霄,道:“我总觉得城里氛围不对。前些日子全城戒严,十步一兵五十步一岗,如今空荡荡的,倒像是……”
像是人都死光了。
闻霄并未多言,捂着身上的伤继续踉跄着前行。
宋衿也道:“大风宫里怕是生变,我们得做好应对之策。”
闻霄冷不丁吐了句,“什么应对之策。”
“……唔。”
宋衿哽住了。
都到了这个时候了,图穷匕见,还能有何应对之策?
无非是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结果。
大风宫近在眼前,高耸的宫墙上竟空无一人,城门口的守军也不见人影,唯留了那扇镶了金的大门紧闭着。奴工试图将门撞开,却发觉这门被从后方堵死。
宫墙高耸,奴工门竖起盾,祝煜身负长枪,阔步超前。
宋衿怕他作死,忙道:“若是想潜伏进去,找几个人先行查探就是,何必亲自上前。”
祝煜正眼都不瞧他,只是望着那宫墙上的金片,一脸正气道:“我从不让手下的人拿命探路。况且,你看这些人,谁爬得上去?”
宋衿怼不出来,只能嘟囔一句,“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……”
闻霄才意识到,祝煜嚣张跋扈,手下的人却极为信服,也不是没有道理的。好的将领,爱惜一兵一卒宛若自己的身体发肤,他虽傲慢,却也知道不能将他人性命当作儿戏的道理。
眼见奴工纷纷扛起沉重的铜盾,祝煜后撤两步,踩着那盾一跃而起,又借宫墙的力飞身向前,几欲能抓住墙檐。
下面观望的奴工纷纷发出声惊叹。
祝煜没能抓住墙檐,整个人跌落了下来,他却在空中平衡好身体,又落回铜盾搭成的平台上。
一阵双脚摩擦地面的声音,奴工们咬紧牙关撑地,再次将祝煜抬起,这一次,他跳得比方才更高,成功翻到了墙头。
少年将军回望众人一样,只留下个桀骜的笑,翻身而下没了动静。
剩下的只有等待,等待消磨人心,销魂蚀骨。
一丝冷汗从闻霄的鬓角流下,她脸色越发惨白,因身上的伤口,嘴唇都疼得哆嗦。
此时她才明白牧州战场那些拼命的士兵都在想什么。
脑子一片空明,什么都不想。
恰如她盯着宫门,生死置之度外,什么都不想。
宫门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,再开门,祝煜白衣染血,气喘吁吁道:“进来吧。”
他身后的甬长的宫道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平日里富丽堂皇、极尽奢靡的金砖玉瓦耸立在那,雕着玄鸟图腾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,鲜血要将凹凸的浮雕填平,看尸体的衣裳应当是普通的宫人。
闻霄等人走进大风宫,一切都是安静的,没有任何声音,连鸟叫都没有,因此闻霄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格外刺耳。
这样幽静的环境下,大风宫就像是个鬼城,许多奴工都是第一次进入大风宫,又觉得过于安静实在是诡异,难免向四周张望。
祝煜在前方走着,一手架刀,另一种手还是默默摸向身后的长枪。
他压低声音,沙哑着开口,“这些宫人,不是我杀的,他们是……自相残杀的。”
“自相残杀?”兰和豫忍不住念道。
他们经过这些尸体,垂眼看去,难免看到尸身上狰狞的伤口,不像是要夺了对方的性命,倒像是单纯为了凌虐对方而死。
死相实在恐怖,宋袖恻隐之心起,便抽刀将他脚边的尸身翻了个身,他登时觉出不对,叫住了闻霄。
所有人停住,眼见着宋袖将尸体纷纷翻了个身。
一共二十多具尸体,伤口各不相同,有的甚至扭曲缠绕在一起,能看出的确如祝煜所说,是自相残杀而死。这些死去的宫人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皆穿着绣了祥云纹路的粗布宫衣,奉茶的托盘就碎在尸体不远处,应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。
兰和豫越瞧他们,越觉得古怪,说:“你们了解宫衣规制吗?”
所有人皆是默然,这些宫人进进出出,平日里就是大风宫的一块砖,同那黄金宫门、朱红宫墙一样,焊死在大风宫的奴婢罢了。
一块砖而已,谁会留意呢?
兰和豫蹲下身,随手翻开一个老人的衣领,“老些的奴隶不奉茶,宫衣也不会做得多好看。你瞧这老妪穿着崭新的宫衣,分明是适逢在君侯身前的。既是面见君侯,定然是年轻漂亮的小侍女,怎么会是这白发苍苍的老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