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煜暗骂一声,几乎是飞身过去,一把夺过簪子,怒目瞪着闻霄道:“你要不吃不睡忙政务,糟践身体磨损身心,我只当你心情不好,都依着你发泄。如今你要把自己杀死了,我是再也不能忍了。”
说罢用力一扯,闻霄却两手抱簪子,就是不肯松手,整个人都要被祝煜提溜起来。她满头细汗,因为动作牵扯着伤口,新伤带旧伤,疼得浑身乱抖,偏偏那双犟驴似的眼不依不饶地盯着祝煜。
闻霄只是沙哑着说:“松手。”
“你疯了,我不会任你疯!”祝煜想将她先和簪子分开,推推搡搡竟将她弄得有些不堪,他也恍惚起来,想起大寒山暴雪,二人相互帮扶举步维艰,闻霄身上再狼狈,深情也总是清高坚毅的。
清高的人何曾自伤,可见人的不堪和地位境况无关,如今她身在万人之上,却再也不得清高了。
闻霄只得用力闭了闭眼,强忍着痛道:“求求你,我要见我的家人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”
她一开口,祝煜再也强硬不了了,仿佛实在虐待垂死之人,他良心都跟着不安。
祝煜叹了一声,轻轻说着:“你这样见不到他们,你少了一个我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祝煜苦笑着,掰开她的手指,“这是千百年前血脉传递下来的记忆,仙人与铸铜人,缺一不可。”
他一边说一边安抚似的让闻霄依靠着树干,手掌轻轻拂过闻霄的手臂,屏息,紧闭双目,只是静静地坐着。闻霄觉得手臂丝丝凉凉,疼痛也一点点褪去。
祝煜再抬手,那手臂已经恢复得光洁如初。
闻霄惊得说不出话,反复转着手腕看来看去,“这……这就好了?”
祝煜不安地拍了拍胸口,“新研究的技术,不建议常用,有点折寿。”
“真的折寿吗?”这下换闻霄不安了,想从祝煜脸上看出些折寿的意思。
祝煜道:“本来能活一万年,现在就剩下八十岁了,可不是折寿吗。”
他浑说,闻霄也信以为真,觉得仙人亦是有寿,便双手合十告饶,“哎呦,求求你了,我可受不起这个几千年的寿命,这伤口愈合横竖一个月的事,你快把你的寿命收回去吧!”
祝煜道:“收不回去了。”
“这可怎么办是好!要不要我下个敕令,求仙问药,把这胳膊以后给你使了也行。”
“闻霄。”祝煜正色道:“你没听说过仙人无欲无求吗?”
这倒是略有耳闻,闻霄思索片刻,答道:“有听闻仙人不能沾染人欲,什么友爱情爱,家国之爱,都不得有的;也有听闻仙人和常人一样吃饭喝水,一样相爱相亲的。总归仙人都要绝迹,就你一个活仙人,你有什么欲望,仙人就有什么欲望罢了。”
“仙人无欲无求,我已中意于你,岂不是跌出仙阶。既做不了仙人,享受不了仙人的寿元,折寿到八十,做你的窝囊夫君,也挺好。”
风声沙沙作响,衬得分外尴尬。
闻霄才醒悟,是祝煜这个不正经的厮又在捉弄她,顿时羞愤男人,先揪着他胳膊掐上几把,掐得对方连连告饶才罢休。
“以后再也不得拿阳寿开玩笑!人活一世不容易,你不好好珍惜,放嘴上拿来浪费,简直混蛋。”
闻霄平日最是惜命,骂完瞧见胳膊,才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,又想起这几日不吃不喝,终日任着身子损耗,心里开始不安内疚,嘴上也就刹住,不好再说祝煜什么。
祝煜见自己目的达成,露出心满意足的笑,说:“你想见父母,方才的血已经足够,只缺一个我而已。”
说罢拆开额间的红白麻绳,将二人手腕绑在一起,合衣躺下,“只这一次,切莫沉溺在幻象里了。”
闻霄点点头,安静地趴在他胸膛前。祝煜胸口冰凉,闻霄忽觉得心神宁静,合上眼的时候就有要睡过去的势头了。
再睁开眼的时候,闻霄起身,见祝煜站在她身侧,高束着的发随风飘扬,眉眼甚是璀璨。
她一时有些意识朦胧,环顾四周,已经是大风宫的典雅宫室,看上去像是钟侯的菜园子,只是比如今秃了许多,也没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红绳,又看了看祝煜,“我们怎么到这里了?”
祝煜耸耸肩,“我还没研究透彻这门技术,也搞不明白。”
想来他平日找乐子,都拿自己仙人之躯做实验了,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,能力所及何处,都得一一尝试把玩,也没想过没事进幻境瞧瞧。
他没心没肺,现在勉强算是有情无欲,也不似闻霄对那些虚幻的东西那么痴迷。
远处忽然穿了一声叹,闻霄寒毛倒竖,拖着祝煜跑到棵树根下,蹲下身子望去。
钟侯正坐在菜园子里锄地,动作十分熟稔,并无老态。
“谁要看他了。”闻霄不屑地骂了句。
此时恰好,远处闻缜撩开一路的垂柳枝子走了过来,仍是那身藏蓝衫子,看得出是与方才的幻境处在同一天。
钟侯见闻缜来了,顿时脸上露出些笑意,方才迎上去,竟挨了闻缜一拳。
这一拳是闻缜铆足了劲打的,他那老脸上立即浮起青红。
周围是一片华枝满盈,钟侯撞歪条树枝,踉跄两步,咳嗽了几声,倒是不惊讶。
闻缜仍未气消,斯文全抛,指着君侯鼻子骂道:“你还是人吗?”
钟侯只是轻笑,“我怎得不是人?”
“是你杀了叶婵!”
说完闻缜几乎要疯了,自己也站不稳,扶着树干,恰好站在了闻霄旁边。
闻霄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,还是想探手摸摸父亲,果真手伸了出去,就像是掺进了云雾里,穿过了父亲的身体。
她只得收回手,继续看着,看父亲有血有肉的叫喊起来。
“大哥,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?如果没有叶婵……”
如果没有叶婵,你今天的一切,都不会有。
闻缜也知这是钟侯所忌讳的,便不再往下说,转而道:“这么多年,她死得不明不白,你竟能安稳睡着?”
他声声质问,却见钟侯只是苦笑了下,“这么多年,你终于不装了。”
从闻霄的视角,能看到闻缜清瘦的背脊一滞。
钟侯一把丢开锄头,“其实我在这位置是否安稳你并不在意,你心思没在我身上过。上一个君侯在的时候,你新官上任不便偷偷做什么,只能利用我想往上爬的心思,帮我脱了奴籍,一步步将我推上去。”
“难道你没如愿以偿吗?”
“是,我是如愿了。我才发现这个位置真是可笑,妻子并非爱我,兄弟并非敬我,竟都想让我做你们的傀儡,替你们那见不得光的组织做事。你问我还是人吗,你自己拍拍胸脯,良心过得去吗?”
闻缜被他一顿质问,气得一哆嗦,“我是这些年接触了些人物没告诉你,可我和叶婵,谁不是真心实意对你,你大可将我们填进石像!”
“你若是真心待我,就不要再害我!”钟侯说完,一把揪住闻缜的衣领,闻缜本就瘦弱,被堵在树干上,动弹不得,只能听钟侯贴面嘶吼,“你也知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位置,你也许诺我,大堰,天下……都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,到后面把高坐京畿的娘们拉下马,你我也尝尝至高无上的好滋味。你为何走火入魔,和那帮子人接触?”
闻缜道:“大哥,其实什么至高无上,都不重要。再过一年就是人祭了,十年复十年,什么时候是个头。奴隶的命若是轻贱,奴隶杀光了,有该拿谁的命去填。”
钟侯咧咧嘴,“那就颁生育令,让他们‘生生不息’况且奴隶死光,我也一生走完,后事如何与我何干!”
“你当真愿意苟在东君之下?你虽为君王,为何要做这东西的侍婢?”
“只做它一人的侍婢,却是天下人的君王,俯首又如何?”
“东君以血肉为生有违天道!”
钟侯的手恨不得将闻缜的肩膀捏碎,一生的不甘,隐忍,此时此刻马上喷薄而出。
他咬牙,道:“若是我君临天下,我便是人的天道。”
此话说完,闻缜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,看着钟侯的目光都变得陌生。
“他人流血,原来在你眼里就是阴沟流水,你竟是这样的人。”
他一把拨开君侯的手,“我起初认识大哥,是大哥在街头,自己明明身负重担,还要帮铸铜司的老工搬东西。您那时候是纯净澄澈的人,我不知道您为何变得面目全非,我不忍再见您这般。”
钟侯只是冷笑,并未当他的话是回事,然后就被衣衫破碎声惊到。
闻缜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匕首,一把割开了袍袖。他手臂上还有纵横的烫伤疤痕,似乎是在铸铜司忙的时候烫的。
“如今我与您形同陌路,苦厄珠的秘密我已经替您找到,今日割袍断义,你我两清,以后只是君臣,再也不是兄弟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怎么能如此?我做错了什么,我只是想要安稳在君侯的位置上坐下去,闻缜,你不能理解我那么一次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