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是恐慌,她便越要抓住这君侯的虚名,她知道这是她拼了这条薄命夺来的,剥下君侯这层金缕衣,她都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。
无非是鲜血淋漓的皮肉,满目疮痍的肺腑。
闻霄恨恨地咬牙,手掐在青石上,“这些日子,众官对废奴之事多是观望,她却上赶着反对。废除奴籍是会有重重难题,这些阻碍应当是京畿来出,是大王来出,最不该就是自己来出!”
祝煜见她愈发愤恨,两眼开始泛红,声音也抖个不停。
“小霄!”
他不禁紧张地唤着她,起身蹲伏在她身前,捏着她指节分明的手。
习武之人手心有茧子,读书之人手指有茧子,茧子与茧子互相摩挲,纵使祝煜是个冷冰块,也摩挲出暖意来。
纵使这样,也不足以安抚闻霄,只见她面色迅速跌下去,干裂的双唇不住颤抖着,才一会额头就满是细汗。
她越是如此,祝煜越害怕,紧紧抓着她的指尖。
祝煜记得闻霄以前不是这样的。
心性坚韧,宛若金石。
闻霄眼底泛出些泪光来,“祝煜,我……我这是怎么了?”
祝煜开始找理由,既是安抚她,也是安抚自己。
“兴许是闯宫时候受得伤还未好,你日日操劳,这对身体是大不利的。”
“可我觉得不是这样。”
“小霄,你哪里不舒服,告诉我好吗?”
祝煜怕闻霄恐慌,手慢慢攀上她的小臂。
闻霄一把抓住脖子上挂着的金坠子,像是在抓救命稻草,“我感觉无法呼吸……我……好害怕。”
说完“害怕”,她似乎脑子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断,伏在祝煜肩颈处失声痛苦起来。
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传来一句呜咽,“高处不胜寒呐!”
权势让人得意,权势让人张狂,权势让人彷徨,权势让人心伤。
不知道君侯手握千万人之性命的时候是何感受,闻霄只觉得害怕,每一个决定都害怕,她怕做错一件,便要连累一串的人送命。若是如此,她宁愿一人做事一人当。
偏偏君侯这个位置,是要她不断地决定,小至哪个新晋的官员住哪去,大到哪个贪赃枉法的官员要被抄家,决定决定,她的随口一句话都是沾了血的。
渐渐的,闻霄开始将自己与钟隅对照,她觉察到钟隅一年里对她的谆谆教诲,如同经文符咒镌刻进了她的脑里心里,她但凡做事无不依照着。
她开始质问钟隅所作所为的动机,自己所作所为的动机,她觉得自己越发像他了,以至于一场大梦下来,都是父兄母亲提刀追杀自己。
闻霄握着祝煜的手,贴在额上,凭着他冰凉的体温,换来一丝清醒。
她的嗓音沙哑又低沉,柔柔弱弱地问出一句。
“神明啊,告诉我,我到底会因何而死,如何解脱?”
这是她第一次抛开祝煜的人身,将他看做天上的神明。
祝煜一时说不出话,只觉得胸口痛得难以忍受,他是个没心的人,只有情绪没有情爱,他想这就是人们所言的心如刀割。
他道:“我不是神明,是仙人的边角料。即便如此,时间的缘生缘灭,我也看得一清二楚。我早就看过未来。”
“真的吗?”
闻霄猛地抬眼,一双眼睛水汪汪的,映着祝煜的脸。
祝煜坚定道:“真的。你未来……死得很平静,那时候你白发苍苍,坐在外面吹着风看风景。”
闻霄忽然释然的笑起来,“白发苍苍,岂不是随心所欲的年纪了。”
“是呀,穿着青色锦缎衫子,坐得是……”祝煜开始浑身上下找词句,“坐得是青黄的竹椅子,旁边还有碗茶汤。”
“我那是在干什么呢?”
“等死呗。”祝煜被自己的瞎话荒唐笑了,“一把年纪了你还想干什么,安稳坐在那看看云是怎么流动的,看看风都是从哪吹得,等着安祥说过去,死在一片温暖里。闻霄,你有非常温暖的后半生,别害怕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“那你在干什么?”
祝煜愣了下,满口苦涩。
他想起自己掀开命运的一角,看到了自己的结局。
明知是命中注定的悲剧,他却还是要走下去,不然在路的尽头,剩下闻霄一个人在苦苦挣扎了。
这是他亲手为自己选好的死局。
也罢也罢,他从不属于这个凡尘,早该离去的。
祝煜便含笑,轻声说:“我在看着你等死啊。”
闻霄被他逗笑了,给了他胳膊一巴掌。她忽然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,也开始变得平静了。
她挽着祝煜的手,让他坐在自己身边,自己身子倾斜,依靠在他肩头,说道:“我有机会一定要去京畿瞧瞧。”
祝煜阴阳怪气起来,“噫。你拿多少铜珠贿赂我?我给你批通关符文。”
“钱袋子丢了,您行行好,我没见识过京畿繁华之地,给我批了吧。”
“好吧,看女儿你如此貌美,便勉为其难给你批一张吧。待你入京,书信一封,小雀自会将符文送到。”
祝煜端起架子,学寒山下的奸商腔调,又逗得闻霄笑个不停。
“不过,你去京畿做什么?那也不算是什么好玩的地方,甚至还没有大堰有意思。”
闻霄顿了顿,柔情似水道:“我想看看,是什么样人杰地灵的好地方,养育了你这样的好人。”
“哈,我终于在你嘴里有个好名声了。”
两个人拌了一会嘴,闻霄终于累得说不动话了,眼皮愈发的沉,最后依靠在祝煜身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半梦半醒间,她挣扎着睁开眼,只觉得身体无法动,眼睛里像是塞了块巨石。她拖拉着身子爬起来,见祝煜还歪在石头上睡着,自己便起身,恍恍惚惚鬼魅一般朝栾花林走去。
鞋子踩过的地方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,把栾花黏成碎屑。
闻霄脱了簪子,披散着长发跪伏在一棵大栾树前。
她抽时间查过典籍,才知栾树是有灵的,缘中仙人化作玄鸟,常常歇息在栾树前,它醒后振翅,扶摇直上,乱花飞了多远,栾树就生长多远,仙人布缘遍历天下,栾树也天下皆是。
连东君的责难都不能杀死它,可见栾花仙人意志坚定。
有一件事,闻霄早已想做,却一直不敢。
她便简单整理了仪容,十分恭敬地捧簪,将手心刺破。
她合上眼,心定神宁。
耳畔的瑟瑟风声变得清晰,又一点点消下去,待她再睁开眼,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闻氏的大宅。
此时大宅还未没落,簇新如故,碧瓦朱檐。
忽然清脆的声音在闻霄耳畔响起,带着少女的朝气。她立即转身,看到门前的自己背着包袱兴冲冲地奔出门去。
二十一岁的闻霄转头对屋内的父母兄长道:“我出门啦,马上史册上卷就能定稿,今儿我得给兰兰去述职。”
那般青葱年少,不禁让如今的闻霄泪如雨下,泣不成声。
第76章 新曲旧酒 (四)
虽在幻境穿梭多次,眼前的父亲却是最贴近记忆中的一次。
他已经不再青春年少,少了些恣意,多了些眼角的皱纹,身披一件绣了流云纹的藏蓝衫子,胳膊关节处的布料都磨轻薄了,上面全是各式的补丁。
父亲常说,这衣服是去铸铜司上工穿的,新衣服也糟蹋了,不如逮着这一件往死里造,因此母亲就给他缝缝补补,衣服一穿就是几年。
这是闻霄升迁祈华堂东史大人的第一年的最后一天,也是闻缜生命的最后一年。
如今的闻霄一时百感交集,凝望着端坐堂前的父亲,仿佛跨越了时空,回到那个美好的年岁。
她看见闻霁为父亲母亲添茶,说着闻雾寄回的家书,闻霄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滴落下来。她两膝一软,跪倒在家人的幻象前。
“闻霄不孝,给父母兄长谢罪了!”
只是话音方落,周遭天旋地转,她竟跌出幻境,回到那大栾树下。
闻霄看了看四周,仍是一片亭亭,手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,呈一片暗褐色。
她心有不甘,执念深重,毫不犹豫地抓起发簪,对着手便是狠狠一道,身上的痛觉已经忽略不见,她又是觉得天翻地覆,身边全是过往画面的碎片,再也进不去幻境了。
闻霄趴坐在地上,再也不管不顾,恨不得将全身刺伤,只求能再见已逝之人。她的信念开始崩溃,甚至开始告问天上的东君,一面苦苦哀求着,一面一次次将手臂刺伤。
“求求您,显圣吧,让我见我的父母兄长一面,哪怕就一面。”
祝煜被远处的动静吵醒,本是有些睡眼朦胧,忽觉得这声音不对。
他立即警觉地翻身起来,只见闻霄披头散发跪在石前,不断拿着跟簪子划自己。那白净的左臂已经惨不忍睹,鲜血顺着手肘一路往下滚,竟将衣裙都染红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