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患寡而患不均啊。
她有心想要锻炼青霭:“你说,她们为何不肯把账簿交出来?”
青霭想了想:“肯定是为了捞油水。”
阮笺云点点头:“不错,这是其一。”
只是其一?
青霭有些困惑地眨眨眼,鼓起腮帮苦思冥想起来。
瞧见她的神色,阮笺云有些忍俊不禁,曼声卖了个关子:“至于其二嘛——”
“做事,须得‘瞻前顾后’,才算得周全。”
“捞油水是‘瞻前’;那‘顾后’,自然是为着做过的事不出纰漏。”
青霭听到这里,眼睛登时一亮:“我明白了!”
“她们不是不肯,是不敢!”
阮笺云朝她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:“不错。”
裴则毓十五岁出宫立府,这五年来,府中都是曲嬷嬷一人操持。
这次裴则毓成婚成得匆忙,想来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,估计这会正绞尽脑汁补缺漏呢。
她招招手,示意青霭附耳过来。
“你去……”
青霭听了,精神为之一振:“是,奴婢这就去!”
果不其然,手中这本账簿还没翻过半,青霭就领了一个人进来。
“奴婢见过皇子妃。”
阮笺云抬眼。
面前的仆妇三十岁上下,五官端正,浓眉乌黑,右眼角有一小块浅红的瘢痕。
她脊背挺得笔直,声音也是不卑不亢,此刻面色平静地与阮笺云对视。
阮笺云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好感,微微笑了一下:“起来吧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婢姓周,单字英。”
“君子周而不比,颜如舜英。*”阮笺云笑了一声,赞道,“好名字。”
“你今日来,有什么事?”
周英定定看了她半晌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“奴婢要告发曲嬷嬷伙同亲信,仗势欺人,贪污府中银钱。”
“被奴婢发现后,还栽赃给奴婢妹子,强逼她去做粗使丫鬟,日日鞭打责骂。”
想起妹妹挂在梁上的白绫,周英咬牙,狠狠磕了个头:“求皇子妃做主!”
“你说她贪污银钱,可有证据?”
周英迟疑片刻,眸色迅速黯淡下来。
阮笺云懂了,垂眼翻过一页账簿:“那便是没有了。”
“放心,会有的。”
周英闻言登时抬
头,却见面前女子合上账册,托腮望向自己,唇角勾起一抹淡笑。
“但我需要你去做些事。”
瞥了眼窗外天色,她转头问青霭: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还差一刻酉时。”青霭答道。
那想来裴则毓应当快回来了。
阮笺云心中思量片刻,让青霭扶周英起来,交代道:“你先回去,不要对旁人透露今日来找过我的消息。”
“明日上午,青霭会告诉你要做什么。”
—
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。*
帝京最大的酒楼食鼎阁,此时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刻。
长街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,炊烟飘渺,晚风里氤氲着食物的热香,顺着敞开的雕花窗棂飘进来。
裴则毓坐在窗后,身子隐没在阴影里,垂眸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。
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白玉盏,只不过盏中茶水早已冰冷。
“主子,”时良叩门进来,“探子传来消息,六皇子听闻太子平安抵达西南,将书房中的洗砚砸了。”
裴则毓并未转头,目光依然落在来往行人身上,只懒笑一声。
“六哥还是这么沉不住气。”
时良心里也十分痛快:“贵妃的协理六宫之权被收回,加之禁足一月,太子那边却得势,六皇子此刻定时急坏了,听说嘴角还燎起了个火炮。”
他说完悄悄抬眼,见裴则毓心情似乎不错,到嘴边的话不由就顿了一下。
裴则毓背后像是长了眼睛:“说。”
“快到寅时了,您是……”
裴则毓下意识要让人传晚膳上来,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,动作一顿。
指腹缓缓摩挲着盏壁,一言不发。
那四个字,鬼使神差般浮现在他脑海里。
半晌,盏中剩余的茶水被他抬手洒在地上,随即一松手——
“啪”的一声,上好的白玉盏霎时摔得粉碎。
“六哥,”他似叹息一声,“这茶不好,委屈你先喝着。”
“待改日兵围六皇子府,弟弟再去你坟前斟一杯好酒。”
他敛下眸中所有情绪,又恢复了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,从容道:“回府。”
新婚燕尔,即便虚情假意,也还是得给阮玄做做样子。
时良点点头,冲身后小厮打了个手势。
不必准备了,殿下今日回府用膳。
第7章 回门郎君体贴至此,夫复何求。
阮笺云坐在桌前,不时翻过一页书,静静侯着。
“姑娘,殿下到门口了。”青霭进来通报。
阮笺云颔首:“叫他们把晚膳端上来吧。”
她又翻了两页,才恍惚想起,丈夫到门口了,做妻子的似乎应当出去迎接。
但来不及了,外间已经响起了一道属于男子的脚步声。
裴则毓掀帘进来,身上裹挟着初春的微寒。
阮笺云抬眼一瞧,不由一时恍神。
墨发皦袍,眉目如玉,如同画中仙君化形成真。
满屋子竟都因着这张脸的出现亮堂了几分。
“殿下。”她放下书,站起身来。
上前想要伺候他更衣,却又被拦住了。
“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阮笺云从善如流地应下,心下一松。
恰好她也不知该如何伺候。
“在看什么?”裴则毓余光瞥到倒扣在桌上的书,随口问了一句。
阮笺云收拾的动作一顿,抿唇笑笑:“左右闲来无事,打发时间罢了。”
裴则毓只当是话本一类的,见她不说,便没再追问。
待他进了屏风里,阮笺云才悄悄松了一口气,将书随手搁在了梳妆台上。
等裴则毓出来时,晚膳已经布置好了。
阮笺云不知他口味,便酸甜咸辣各置了几样。
一顿饭下来,发现他嗜甜,其他菜动筷子不超三次,唯独那一碗八宝饭被挖空了小半侧。
她眸中不自觉泄出点笑意。
这人看着飘逸脱俗,口味却怎么跟个小孩似的。
裴则毓不知她心中所想,放下筷子,语气里含了歉意。
“中馈一事,是我思虑不周。”
回来的路上,他已听时良说了今日后宅中的口角。
“曲嬷嬷毕竟是母后身边的老人,若是贸然要回中馈,难免驳了母后面子。
“待明日回门过后,我进宫一趟,请母后下旨将中馈交还于你,可好?”
声音温润低柔,一副商量的语气。
阮笺云正在喝汤,闻言险些呛了一下,登时抬首看向面前的男人,眸中难掩惊讶。
他竟愿为着自己,主动开罪皇后?
“夫人可是觉得何处不妥?”
阮笺云自知失态,敛眉笑着摇头道:“只是感激殿下美意。”
她总算是知道,为何裴则毓身无实权,却还是有那样多的贵女趋之若鹜般要嫁进来。
郎君体贴至此,夫复何求。
只是……
她唇角露出些许笑意:“殿下厚爱,臣妾却有些不识好歹,觉得不必为着这般小事叨扰凤体。”
“曲嬷嬷性情宽厚,又在母后身边伺候过,定是个通情达理之人。后宅之事,臣妾虽愚钝,却也懂得‘家和万事兴’的道理。”
这是在隐晦地向裴则毓表达她自己一个人能行。
裴则毓听懂了她的潜意思,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。
“好。”
用完膳,裴则毓起身离开餐桌。
阮笺云也赶紧跟着站起来:“我服侍殿下沐浴。”
话音刚落,却见裴则毓已经从屏风里取了外衫出来了,她见状心里顿时“咯噔”一声。
莫非是因为自己的拒绝,惹得他心中不悦了?
“父皇交给我一副棋局,我这几日须得研究一下,宿在书房方便些。”裴则毓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,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。
抬眼间,目光恰好落在屏风对面的妆镜台上。
阮笺云随着他眼神望过去,一时不由怔在原地,暗叫一声“不好”。
她的书!
所幸裴则毓似乎真的只是不经意地一瞥,并未在上面有片刻停留。
他很快收回眼神,眸光温柔地望向阮笺云:“夫人今日应当也累了,明日还要回门,早些安置吧。”
阮笺云也随之放柔了嗓音:“殿下亦是。”
直到目送那道颀长优雅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,才松了一口气,转头细细摩挲那书的封皮。
她自幼便爱读书,便是连上京的半数行李都来自书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