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带我妹妹一起走。”
堪堪及人腰的孩子,拿着一柄与自己小臂一般长的刀,手却是稳稳的,一丝也不曾颤抖。
剩下的两个人牙子见状不由震住了,一时不敢轻举妄动,让他先把刀放下来。
阮玄一动不动,只道:“卖我,可以。”
他指了指吓傻的阮婧:“但是要把我和她卖到一处去。”
“不然……”
下一瞬,被他架刀的人牙子颈间立刻多了一道血痕。
“哪怕天涯海角,我也会找到你们。”
不过六岁的孩子,说这话时,眼底却流露出一抹幼狼一般的狠厉血腥。
让人不敢质疑,他是真的会言出必行。
那被当做杀鸡儆猴的“鸡”的人牙子已经吓得不敢动了,只拼命叫骂着让另外两人答应。
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眼,心底也莫名生出一股惧怕,迫不得已答应了他。
兄长保下了她,当日却被那三个人牙子狠狠打了一顿。
再被丢进小屋子里时,阮婧鼻腔里盈满了血的铁锈味。
她哭着扑过去要摸兄长身上的伤,却被脚上的铁链锁着动弹不得。
黑暗里,阮玄轻声安抚着她。
“没事,阿兄不疼。”
那之后,也不知是那人牙子忌惮,还是恐惧,总之当真没有将他二人拆卖了去。
可那日被放了血的人牙子,看着阮玄的眼神却日益凶狠起来。
她一日夜里,听见他同另外两人商量,准备伺机杀掉阮玄。
那样小的孩子,架着刀时却毫不手软,足见是个狠心之人。
任这小子长大,无疑放虎归山,日后恐有大患。
她吓得立刻将兄长摇醒,告诉他自己都听到了什么,又哭着问他该怎么办。
男孩醒来,听到她的话,面上丝毫不见慌乱。
他说:“莫慌,阿兄在。”
那时三个人牙子带着他们二人,一路走走卖卖,最后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阮婧隐隐知道,京城许多高门大户,有夫人生不出孩子,便想从外面买个身世干净的。
他们兄妹都生得一等一的漂亮,因此这三个人,打算拉着他们去京城碰碰生意。
除了见血的那个人,剩下的两个日复一日,也逐渐忘记了阮玄当初带给他们的震慑。
见他人虽小,却十分机灵,所以常常使唤他去办些差事。
这一日,便将阮婧锁在原地,让阮玄去给三人打酒。
有妹妹在,他跑不了。
阮玄听话地应了,不多时便带回了一囊的酒。
这三人喝得酩酊大醉,却不是像往常般撒泼发疯,而是沉沉睡去。
阮玄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钥匙,打开了她脚上的镣铐。
她十分惊喜,当即牵着阿兄的手就要逃跑。
阮玄却挣开了她的手,转过身,搬起一块大石头。
然后,她眼睁睁地看着阿兄高高举起石头,眼也不眨,重重砸在了那日被他架刀的男人头上。
猩红霎时如水铺开。
阿兄视若无睹,一下,又一下,锲而不舍地砸下去。
直至将那人砸得面目全非,才力竭般停下手。
休息了一会,又双手搬起那块石头,转而继续在曾经想摸阮婧身体的人头上,故技重施。
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
骨头和石块接触的声音,本应是清脆的,却应沾了些粘稠的血和
阮婧早已怔在原地,看着地上那摊红红白白黄黄的液体,“哇”地一声吐了出来。
“婧娘,”她听见阿兄平静的声音,“剩下这个人,交给你。”
她不住摇着头后退,哀求道:“不要,不行……”
“阿兄……我们走吧,走吧!”
“婧娘。”阿兄眼神是她看不懂的平静,他喊了她一声,语气与平常无异,却莫名让阮婧浑身发冷。
她不住后退,手
里却蓦然被塞进了一个锋利的硬物。
那人拉着她,走到了一处地方,随即停下。
阮婧意识到即将会发生什么,吓得浑身颤抖不止,呜咽地抗拒。
“你再不动手,他就该醒了。”
“若他醒来,要杀了我们,怎么办?”
“若他杀了阿兄,你怎么办?”
阮婧闻言,险些软倒在地。
没有阿兄,她这一路上,早不知遭了多少毒手,早不知被现在尸体埋在何处。
离开阿兄,她活不成。
“闭眼,举起来,”阮玄道,“然后松手。”
阮婧呜咽着,手是举起来了,却迟迟落不下去。
阮玄也不再催促,只是站在一旁,静静地看着她。
身下的男人忽然动了动,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咕哝,眼看便要醒过来。
她被吓了一跳,下意识松开手——
石块与骨头相击,发出了“咔嚓”一声。
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她的脸颊。
……
“……他当时,只有六岁?”
阮笺云听见自己木然的声音在整座宫殿里回响。
“是啊。”阮贵妃的声音嘶哑依旧,然而此时说起这事,却仿佛在说一段令人感到幸福的往事。
“兄长,一直都是一个心狠的人呢。”
阮婧说完这句,忽觉眼角一动,随即抬头便看见阮笺云复杂的眼神。
“你为何要哭?”
阮婧不愿在她面前落了下风,慌忙将那滴濡湿狠狠拭去,冷笑道:“你看错了。”
阮笺云不欲与她多言,只想赶紧听完这段往事,然后离开。
这座宫殿太过阴暗,让她浑身不舒服,仿佛被拽入无边池沼,不得逃脱。
“然后发生了什么?”
阮婧垂下眼,低低重复了一句:“然后……”
然后,他们一路逃跑,风餐露宿,做过乞儿,也与野狗抢过食。
途中不乏遇到善心之人想要收留他们,却都被阮玄婉拒了。
她不解地问兄长:“我们要去哪?”
阮玄目视前方,眼神里是她读不懂的情绪。
“去京城。”
不知又过了多久,从小桃初发,走到雪挂满枝,终于到了。
然而京城繁华,却并非任何人都进得去。
两人没有令牌,被拦在门外,不得不徘徊。
当时两人身上所有的干粮几乎都已经耗尽了,衣衫又薄,积雪偏厚,在城门外的一颗大树下,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。
阮玄整个人盖在她身上,企图给她提供最后一丝暖意。
就在阮婧浑身冰冷,恍惚要失去意识之际,忽听到了一个慈祥的声音。
“哎哟,这是怎么了?”
……
阮婧再醒来时,已经处于温暖的室内。
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爷救了他们俩。
那老爷须发夹杂斑白,满身书卷气,笑呵呵地捋着自己的胡须,正是自己昏睡前听到的那个慈祥声音。
“小老姓洛,你俩唤我洛爷爷便好。”
她抿着唇不敢动,是兄长在一旁率先唤了一声“洛老先生”。
“这孩子,这样见外。”
那姓洛的老者责怪道,又听出阮玄口音熟悉,问两人籍贯在何处。
她张了张口,却被阮玄抢答。
他将来龙去脉尽数讲了一遍,口齿清晰简洁,却唯独删去了自己持刀胁迫和灭口人牙子的两段,只说是趁机逃出来的。
“我便说这口音听着亲切,原来是同乡。”
老者颇为唏嘘,又觉出阮玄不同寻常的聪慧,问他可曾读过书。
阮玄摇摇头:“从前家贫,不曾读过。”
老者面露疑惑:“那你是从何处识的字,又是从何处听到的四书、五经?”
男孩有些赧然,低声道:“……逃亡之时,途径一些村庄,蹲在书孰墙角下偷听到的。”
阮婧自然也记得这些。
兄长与她时常在某个村庄多逗留一两日,确实就是如他所言,偷听授课去了。
老者闻言,颇为欣慰:“不错,倒是个刻苦好学的。”
他看了看男孩,道:“今日相逢,是机缘一场。”
“你可愿拜我为师,日后住在我府中?”
阮玄霍然抬起头,一双眼黑得发亮。
然而随即却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,又牵住阮婧的手,摇首道:”老先生仁慈,我心领了,但我已发过誓,不会丢下家妹一人。”
“这有何难?”
那老者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,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掌在阮婧的头顶轻拍了拍。
“我家有一个女儿,与你二人年岁相仿,你妹妹留下来,不正好与她作伴?”
第90章 往事(二)“你不想知道你娘是怎样一……
阮婧是翌日才见到老者口中的“丫头”的。
府里的人,都唤那人“姑娘”。
提起姑娘,他们脸上无不是自豪幸福的笑容,兴致勃勃地同她分享那人的种种壮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