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如今,她是今上四公主,他是年轻的户部侍郎,裴元斓这句称谓,礼貌之中亦含了无尽的生疏。
“你僭越了。”
她是助他直上九万里的好风,更是捏着他颈上项圈钥匙的主家。
因此,裴元斓的决定,段懿只需遵从照做,无权置喙。
说罢,对他的反应不闻不问,只吩咐下人将满地残落花枝收拾一番,便径直进了屋子。
如此干脆利落,竟是一句旁的话也再没对他说。
段懿站在紧闭的门前,眉目间是不同于往日的娇纵任性,取而代之的是一派锋利冷然。
他盯着裴元斓的卧房,目光是说不出的锐戾。
站了许久,终于有下人奉了裴元斓之命,颤颤巍巍请他出去。
他这才垂下眼,什么也没说,转身走了。
……
裴则毓从宫中秘密传出消息的第二日,便有一道旨意随之传进九皇子府。
是皇帝的亲笔,命九皇子妃即刻进宫一趟。
来宣旨的太监不是旁人,正是卢进保。
他鬓发皆白,手执拂尘,身形清瘦,周身气质温和从容,若非一身太监衣装,被人错认为仙风道骨的隐士也不为过。
阮笺云收到旨意,一颗心在胸膛里震跳不止。
是裴则毓出事了吗?
然而面上却是神色平静,微微颔首道:“劳公公稍候片刻,我更衣了便来。”
卢进保回以她一礼:“皇子妃不必着急,老奴就在这里等您。”
念着成帝在宫中等待,阮笺云很快便出来了。
她心中没底,状似不经意般道:“可否问公公,我家殿下近来在宫中如何?”
“皇子妃放心,九殿下深得陛下信任,只是日夜侍奉君侧,难免辛苦。”
“但待见到皇子妃后,想必会安慰不少。”
卢进保说话依旧滴水不漏,却若有似无般透露出些微讯息。
阮笺云原已做好什么都打听不到的预料了,然而听到这番话,心底不免有些惊讶。
她正欲道谢,瞧见卢进保神色,忽得有些疑惑。
卢进保方才看着自己的眼神中,分明含着一丝怜悯。
可待她再欲辨认,却发觉其眼底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宁静,方才那一瞬,仿佛幻觉。
是自己看错了吗?
阮笺云不好盯着人家面容太久,不得不收回了目光。
心中虽迷茫,但所幸方才听卢进保之言,裴则毓在宫中一切安好,悬起的心便放下了大半。
马车驶进了宫门,却并非是去成帝日常会见来人的宫殿,而是朝着另一处阮笺云十分熟悉的宫殿走近。
她察觉到身下马车停了,撩起帘幕,看见满目熟悉富丽的装潢,不由一怔。
由青霭扶着下马车时,心中仍是不可置信。
旋即转过身,看着卢进保道:“公公这是做什么?”
“回皇子妃,这是陛下的意思。”
卢进保朝她躬身一礼,声音压得极低,堪堪只够他们两人听到。
“陛下已经决定将阮氏赐死,明日便将白绫、鸩酒和匕首送来。”
“阮氏死活闹着要见您一面,陛下不堪其扰,便命老奴将您带来。”
原来是阮婧想见自己。
阮笺云静默良久,轻声应好。
卢进保见她肯配合,便朝着守门的侍卫做了个手势,示意两人将门打开。
自六皇子封王那日,阮氏便疯了。
她神思混乱,口中话语颠三倒四,毫无逻辑可言,又时常攥着如剪子、发钗等尖利之物,见人便扑上去要刺伤他们。
容华宫里的侍女太监一时躲避不及,好几个都负了伤,人人苦不堪言。
直到成帝派了身强力壮的仆妇和侍卫守着,才终于制住她肆意伤人的举动。
两个侍卫放下交叉的长枪,合力将门拉开。
大门缓缓打开,一股夹杂着灰尘的空气便扑了出来。
似是许久不曾开封,竟还隐隐含了一股腐朽的味道。
阮笺云站在门外,深深呼出一口气,带着青霭走了进去。
才入殿内,便听一道沉沉的女声遥遥传来。
“让那个奴婢滚出去,你一个人进来。”
阮笺云闻言,看着那个上首熟悉的身影,忍不住轻笑出声
“姑母如今身为阶下囚,将死身,不知又比奴婢上高贵多少?”
她顿了顿,唇角笑意冷淡:“你,也配与我谈条件。”
听到她如此不加掩饰的嘲讽,阮婧当即剧烈挣扎起来,似是想要俯冲到她面前
然而却
如同被什么东西拽着般,终究无法逃脱那一道座椅的掌控。
青霭目力极佳,一眼看到那道身影身后的隐隐黑灰之色,附在阮笺云耳边小声道:“夫人,她双手应当是被锁在座椅上了。”
阮笺云微微一哂。
怪不得今日如此安分,原来是有心无力。
上首之人目光恨毒地盯着她,半晌,忽然咧嘴一笑。
“想不想知道,你娘是怎么死的?”
听她提到母亲,阮笺云目光顿时一凛。
她冷然回视着阮婧,一言不发。
阮婧见她这副神情便知她想,当即大笑起来。
不知是因什么缘故,她笑起来时,声音呕哑嘲哳,如同乌鸦嘶鸣,半点不复之前的清脆娇态。
好半天才笑完,轻蔑地看着阮笺云,道:“本宫再说一遍,让你的奴婢滚出去。”
“不然,等本宫进了棺材,你再也休想听到这件事的真相。”
阮笺云不言,只是轻唤一声:“青霭。”
青霭似有所感,脸色一白,拽着她的衣角低喊道:“夫人。”
她明白,阮笺云这是让她退出去的意思。
可看上首的阮婧神色癫狂,举止狂躁,若是一个不小心,伤到阮笺云该怎么办?
阮笺云将手覆在她手背之上,轻轻拍了拍:“别担心,她脚上也系了镣铐的。”
“我就站在这里,她伤不到我,嗯?”
青霭欲言又止,但瞧阮笺云眼神平静之中含了一股坚定,便自觉地住了口,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。
从小便是这样,自家姑娘外表看着温柔随和,可内里却大相径庭一旦她认定的事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待青霭从外将大门合上,屋里唯剩她们二人时,阮笺云才道:“说吧。”
阮婧却是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。
她怔怔望着窗外,久久不言。
容华宫只有一面有窗,那窗棂对着的方向,正是成帝的寝宫。
阳光顺着窗纸射进室内,将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小灰尘照得分明。
明明不久前,这里还是歌舞升平、百花缭绕的富丽宫宇,此时却分外寂寥,如同一座陈旧破败的冷宫。
久到阮笺云几乎要失掉耐心,才听上首那个声音缓缓开口。
“我,陛下,兄长,还有你娘,是一同长大的。”
阮婧眼神飘忽,似是陷入了许久之前的回忆中。
她出生在宁州乡下的一个村子里,自有记忆以来,那对被她称作“爹娘”的人,每日都争吵不休。
男人喝得烂醉如泥又嗜赌成瘾,稍不顺意便打骂女人;女人面对男人只能哭叫求饶,却只能在男人走后拿她出气,动辄打骂,怨恨她是一个“赔钱货”。
幸好自己上面,还有一个兄长,会在她被打骂的时候挡在她身前。
“小时候,我总是到处乱跑,直到天黑都不回家。”
“一日,便遇到了人牙子。”
那人牙子用一根麦芽糖迷倒了她,正巧被出来寻自己的兄长撞见,立刻便冲了上来,对着那人牙子拳打脚踢。
可她当时才四岁,兄长也不过是个六岁孩童,岂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对手?
人牙子一掌便拍晕了兄长,将两人一并拐走了。
醒来后,他们便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,浑身被绳索牢牢绑住。
黑夜里很静,她靠在墙边,听到了外边人牙子的交谈。
兄长是男孩,又生得极好,如同那画上的神仙童子一般,因此各家各户都争抢着要。
但她是女娃子,没人愿意要她,那些人便商量着把她卖进窑子里。
她听得怕极了,忍不住呜咽出声,既怨又怕,怨自己贪玩害了兄长,又怕前途未卜的命运。
兄长和她绑在一起,被她的哭声吵醒。
静心听了片刻动静,便也明白了她在哭什么。
“婧娘,莫怕。”
阮玄在她身后轻轻道:“阿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。”
一个六岁的孩子,做出的承诺又有什么用?
但阮婧当时就是奇迹般地相信了他,点点头,当真不再哭了。
她莫名坚信着,兄长有这种能力。
翌日,那伙人牙子果然要将阿兄带走。
阿兄假作顺从,却在一个人牙子不备之时,猛地抄起一把刀,横在了那人的脖颈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