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笺云其实是很喜爱小孩子的。
许是童年父母的残缺,让她诞生了一种隐秘的期待,如同对幼时那个自己的弥补一般。
若自己有了孩儿,定会亲自教导她/他,双亲之爱健全安稳,不叫她的孩儿再承受一遍自己儿时的苦楚。
“这种事,急也急不来的。”
她不好坦言目前还不想要孩儿,便企图含糊过去。
楚有仪却听出她话中的意图,一时好笑,只当她年纪还小,正是贪玩之际罢了。
左右还年轻,也不必急于此时,因此倒也没有出言敦促。
不过又记起阮笺云自幼丧母,担心她不清楚那些避.孕的法子,于是招手让她凑上前来,小声道:“不管是何药,都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,你若暂且还不想要孩儿,便去寻些羊肠衣之类的……”
阮笺云听得面颊发烫,又不好拒绝她一番好意,只得嗫嚅地受着。
至日落时分,楚有仪才终于准备回宫。
临行前,她拉着阮笺云的手,有几分不舍。
“妹妹今日一言,我受益良多,着实感激不已。”
阮笺云轻轻回握她的手,微笑道:“姐姐待我亲厚,我自然也视姐姐的表妹为亲人,不过一些胡言罢了,若能帮到表妹分毫,便是笺云之幸了。”
楚有仪原还忧心阮笺云会看穿这件事,此时听她主动提起表妹,方才松一口气,心道幸好自己没有暴露。
都坐进马车了,又探出窗子朝阮笺云挥手道别:“妹妹若有空,多来宫中寻我闲话,琅丫头也想你得紧。”
阮笺云笑着送别她:“好。”
直至东宫的车架消失在视野镜头,才骤然泄力,身形一歪,靠在青霭肩上。
青霭吓了一跳,慌忙支起她:“夫人怎么了?”
“无事,不,不过癸水来了,有些腹痛罢了。”阮笺云倚在她肩头,有气无力道。
事实上,自第一句,她便听出来了。
哪来的表妹,分明就是楚有仪自己。
定是那日太子回宫后神智昏沉,才吐露出了什么,引得楚有仪如此神伤,甚至散步都散到了九皇子府门前。
可阮笺云听得出来,楚有仪不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她只是十分痛苦迷茫,所以才会找到自己面前,如溺水之人抱紧浮木一般求救。
于是小心呵护了楚有仪的谎言,又以诚交心,告诉她自己会如何处理。
所幸,楚有仪是个聪慧的,听得进劝的女子,也没白费自己口干舌燥说这样久。
癸水期她本就体虚无力,今日又与楚有仪交谈了如此之久,人一走,难免就坚持不住了。
窝在床褥里,抱着青霭泡的红枣枸杞水小口小口啜饮着,心思却飘忽起来。
那些楚有仪对她的反问,此时不由得浮现在脑海里。
身为旁观者时,她自然能权衡利弊,理性应对。
但楚有仪有一处说对了,人之为人,就是因其血肉情意,无法一息之间就能干脆割舍。
若有朝一日,自己真的会面对这些呢?
她会狠下心离开裴则毓吗?
想到此处,忽猛然惊醒,发觉自己方才胡思乱想了许多。
心底摇摆不定,此刻竟也有几分理解楚有仪的纠结。
她性情素来平和淡然,对旁的都无甚追逐之意,从不强求。
唯独于爱这一字,宁缺毋滥。
若是不纯粹的爱,她宁愿割舍,也不肯将就。
这样敢爱敢恨的性格,也不知是随了谁。
譬如,她从不奢求来自阮玄的父爱,甚至于厌恶。
即便阮筝云是无辜的,可她的存在,却时刻彰显了阮玄对于母亲的背叛。
不会的,阮笺云安慰自己,裴则毓绝不会背叛自己。
然而冥冥之中,却忽然有些不安。
忽得一阵大风吹来,刮得树枝“哗啦啦”作响,似不堪承受,落下许多断枝。
抬头望向皇城方向,却见天际浓云密布,似又要有大雨倾盆,淋湿整座帝京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—
待几日过后,裴则毓终于回府,取些东西。
“陛下近来身子不适,便暂时停了朝会,于病中静养。”裴则毓告诉她,“太子之职又尚未恢复,是以眼下朝中正缺人手,我不好离开。”
涉及到朝堂之争,阮笺云难免忧心。
若这是成帝和太子联手设的一个局,就是为了测试裴则毓忠心与否,该怎么办?
她恐他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,当做了攻盾的矛。
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,只踮起脚,给他拂去肩上的灰尘,道:“注意身子,万事小心。”
裴则毓捉了她手放在唇边,轻轻一吻:“好。”
“对了。”
阮笺云想起楚有仪那日来说的话,迟疑着将暂且不要孩儿的决定告诉他。
裴则毓想也不想便应好。
他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,眼下确非最佳时期,她若有孕,难免使自己分心。
裴则毓眼底流淌着幽暗的光。
待自己坐上那个位置,到时再谈论子息也不迟。
反正,他的孩子永远只会从她一个人的肚子里出来。
两人匆匆一见,便又分离。
时至八月,相府嫡次女终于出嫁。
那日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满目喜庆的赤红,好不热闹。
阮笺云去帮她送嫁,在卧房里时,看着阮筝云上好妆的面容,忍不住赞叹一句“倾国倾城”。
阮筝云自然记得她出嫁那日时,自己也说过相同的话,于是好笑地拉住她手,撒娇地让她不要取笑。
至堂前,徐氏早已泪眼婆娑,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,没说两句便语气哽咽,甚至要喝口水才能继续说下去,紧紧抓着阮筝云不舍她走,险些误了吉时。
阮笺云漠然地站在一旁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倒是不经意地一瞥,发觉阮玄平日冷肃的神色竟也柔和了许多,眼中竟还带有淡淡的红意。
轮到对阮筝云的训诫,竟是一句也没有提孝顺公婆之类的俗话,只道:
“你永远是相府的女儿,无论何时,都可以回来。”
阮筝云何时见过寡言冷语的父亲说出这般温情的话,一时也忍不住,带着哭腔唤他:“爹……”
“快去吧,”阮玄眼圈似是又红了一瞬,不过很快便恢复原样,“别误了吉时。”
阮笺云站在一旁,看着一家子温情脉脉的画面,忽觉分外讽刺。
原来爱与不爱,这般分明。
握成拳的双手忽然松开,似释然,似洒脱。
她不曾言语,转身离开了相府。
时间好似突然加快
了许多,转眼之间,已是落叶满地,秋风寒凉。
那日阮笺云正在府中休息,一道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从宫中传来。
六皇子裴则逸,受封贤王,赐西南为封邑,不日便会搬离京城。
与此同时,裴则毓也从秘密派人传来消息,说是封王前日,成帝曾拖着病体去到容华宫,发了雷霆之怒。
“阮贵妃疯了。”
第89章 往事(一)“想不想知道,你娘是怎么……
入秋之后,寒意渐浓。
时局近来多不太平,六皇子草草封王离京,太子赋闲东宫,唯独九皇子得成帝器重,常被宫人撞见侍奉君侧。
朝中原有的东宫、六皇子两党,尚来不及大展身手,就被成帝如此雷霆之举拆散了去。
圣心难测,一时人心惶惶。
渐渐的,朝臣之中拥立九皇子裴则毓的声音竟也多了起来。
首当其冲的,就是原先大部分归属六皇子一派的户部。今岁刚上任的户部侍郎段懿,更是坚定不移的九皇子党。
段懿此人,在朝中也多有些风言风语。
他是今岁科举探花,满身才华自是有目共睹。
然而他乃孤身一人,在京中并无根基扶持,与京城某些高门沾亲带故的陈玉韬至今还在翰林院苦苦熬资历,不过区区六品,他却扶摇直上,一下便补了阙,当上了从三品的侍郎。
若说背后无人,自是不可能。
但他身后之人隐藏如此之深,竟寻不到蛛丝马迹,着实令人忌惮。
公开支持九皇子,自然是裴元斓授意的。
自段懿在户部任职后,便正式从四公主府邸搬了出去。
那是段懿最后一日待在公主府,他站在院落里,问她为何做出如此决定。
秋日日光仍盛,空气却早已冷了下来。
裴元斓背对着他,正俯身修剪着一束花枝。
金晖落在低挽的发髻上,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,面容沉静如旧,明明该是温暖的画面,却莫名让人觉得寂寥。
她看也没看段懿,手中小巧锋利的银剪轻轻一动,“咔嚓”一声,一根斜出的花枝便掉到了地上。
“段大人。”
从前裴元斓是从不这么唤他的,平日大多是颐指气使的“你”;被哄得高兴了,便叫他“小蝴蝶”;偶尔被逼急了,还会直接叫他“属狗的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