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厌恶他的冷漠,伪善和低劣。
但前十九年的执念不可能在顷刻间便消失不见,她无法平衡内心复杂的情感,于是便只能暂且逃避。
沉默了良久,楚有仪才听见自己的声音,干涩而迷茫。
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话一出口,她方觉有些暴露,又勉强找补道:“我也问过我那表妹相同的问题,她含糊着应了我,是以我也不清楚她到底还有没有情。”
阮笺云颔首以示明了,又发觉楚有仪欲言又止,便静静地候着她。
楚有仪暗自挣扎了一阵,道:“若有情又如何?无情又如何?”
“若有情,那便好办了。”
阮笺云答她:“若是我,便会留下,继续陪在那人身边。”
果然。
楚有仪有些自嘲地一笑,或许自己今日便不该来寻阮笺云。
原还隐有希冀,希望她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,助自己拨云见月,却不想还是一派庸俗之词。
留下,不就是劝她继续隐忍吗?
但她教养良好,自然不会只听一半的话便起身告辞。
于是耐着性子坐在原位,等着阮笺云接下来会说什么。
“留下,并非为孩儿着想,也并非隐忍,只是因为有情罢了。”
“爱一个人,是只求他好,其余便无所求。”
“至于他是否也同样爱我,是他的因果,与我无关。”
“人生在世,唯求自己心安就够了。”
楚有仪这下彻底怔住了。
她还从未听过如此有违常理的话,什么爱人是自己的事,与被爱的人无关;什么应向内求,勿向内求。
这话说得着实令人耳目一新,其中甚至还包含了些许禅意。
楚有仪不自觉向前倾身,追问道:“那若无情呢?”
“无情?”
阮笺云抬手为自己沏了一盏茶,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,落在她脸上,将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分明。
她坐在那里,眉目平静,语气浅淡,竟有一种任天塌下来也步履不惊的意境。
“那自然更好办了。”
“分产,和离,将骨肉改姓,然后带走。”
寥寥几个字,分外干脆利落,仿佛在处理一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楚有仪坐在她对面,被这句话惊得瞠目结舌。
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……仅此而已?”
阮笺云闻言看他一眼,似是奇怪她为何会这么问。
“嫂嫂觉得还缺些什么?”
楚有仪有些语无伦次:“不……这一切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。”
“单说和离吧,自古儿女受家族供养,他们的亲事都是世家大族间的纽带,哪是说和离便能和离的。”
“即便顺利和离了,对女子名声也多有损害……”
“还有改姓,孩儿的姓氏怎可随意更改,若日后因着未随父姓,遭人欺凌可如何是好?”
“最后,若是要走,还能走到哪去?”
她垂下头,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袖,苦涩道:“普天之下,何处不相同。”
姻亲仿佛一道身契,将女子牢牢束缚在夫家身上。
卖身为奴,卖己为妻,有何区别。
自己远无法像阮笺云说得这般干脆抽身,她是活生生的人,并非书肆里那些看了大快人心的话本主角。
而且,如此处理之法,便好似将她这二十年的人生通通葬送了。
女子若不为人女,为人妻,为人母,又凭何在史书上占有一席之地呢?
谁知阮笺云闻言,却轻笑一声。
她反问道:“勋贵之家,不事田耕,如何能供养儿女?”
楚有仪道:“自然是靠着田庄佃农……”
“那便是了。”阮笺云打断她。
“因此,不是家族供养的你,是百姓的一谷一粟,将你供养成人。”
“那做事时,便只需考虑是否有损民利便是。”
“表妹若和离,既不会引起时局动荡,也不会致使万民流离失所,如此说来,又有何不可?”
楚有仪忍不住道:“那日后归去,又以何颜面面对父母,面对列祖列宗?”
“若是你,该如何面对阮相?”
高门大户的子嗣,自出生起,便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。
选不得,逃不脱。
阮笺云静静地看着她。
“嫂嫂,”她轻声道,“世间安得两全法。”
不愿舍弃之人,是什么都不会得到的。
更何况,她对阮玄、对相府,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。
嫁给裴则毓,还了这一遭生恩,便已两不相欠。
“至于名声有损,”阮笺云顿了顿,缓缓道,“人言可畏,我自是知晓的。”
“但嫂嫂,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大。”
她从前生活在宁州,自然清楚,百姓不会知晓当今皇帝皇后的名讳,不会知晓京城有哪些公侯伯爵。于他们而言,知道今岁是否旱涝,税租是否良善便够了。
因此,更不会知晓新来此地的人是否曾是哪家高门的女子,又是否与人和离。
到一个全新的地方,是逃避不错,但更多的是伊始。
“至于骨肉,若实在无法带走,便留下吧。”
比做一个忍辱负重的母亲,她更宁愿选成为自由自在的自己。
“你……”
楚有仪被她这番话震住,张口半晌,却还是说不出话来。
良久,才忽然泄掉浑身力气般,颓然地以手掩面,声音低哑。
“……到底夫妻情分一场,怎可能那样快便不爱了。”
这才是楚有仪痛苦的根源。
她是重情重义的女子,永远无法成为那种薄情寡恩之人。
这份善良,是有幸,亦是不幸。
忽觉手背一热,有柔软的触感覆过来,盖在了她的手背上。
是阮笺云握住她的手,似一种无声安慰。
“嫂嫂。”
她声音轻柔,低声道:“不是不爱,只是要你更爱自己。”
“你今岁不过二十有一,正是大好年华,又何必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蹉跎,岂不浪费了一生?”
这世间,有好山,好水,好人,困在京城一隅,如何见识世上万般风景?
说不定日后回首,方发觉此时之痛,不过过眼云烟罢了。
刮骨疗伤
,方能病愈。
万顷日光自天际撒下,普照万物,落在院子里,照得满园金黄。
楚有仪看着面前的女子,心底忽得生出一股由衷的羡慕和敬服。
羡慕她身无家世之绊,可自由做自己;又敬服她心思通透,惊世骇俗。
她攥住自己的手帕,将那方平展的丝帕都拽出折痕。
低声道:“容我再想想。”
“嫂嫂说错了吧,”阮笺云温声道,“嫂嫂只需将这番话告知令表妹便是,那是她的人生,由她自己做决定便好。”
楚有仪闻言一惊,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甚至忘了维护“表妹”这一身份,见阮笺云为自己找不,当即轻咳一声,颔首应是。
做决定,不必急在这一时,但她的心境此刻却是大大地变化了。
“日后,你还是不要唤我‘嫂嫂’了。”
“若不介意,便同我那些姊妹一般,叫我‘仪儿姐姐’便是。”
她与她,本该便是楚有仪与阮笺云,两个独立的个体之间交往,又凭什么只靠丈夫间的亲缘相交?
阮笺云察觉到她身上隐秘的变化,不由得弯了弯眼睛,从善如流:“仪儿姐姐。”
楚有仪笑着应了一声。
她想起方才阮笺云的话,想起尚在东宫安睡的女儿,眉眼间不由又盈上一抹忧愁。
“姐姐怎么了?”
“无事,”楚有仪勉强笑了一下,“只是想起琅丫头了。”
“你年纪尚小,恐怕还不知晓,这儿女对母亲的牵绊。”
裴琅刚出生时,不知因何浑身起了红疹,不吃不喝,整夜哭嚎,无法安眠。
她在一旁守着,心急如焚,称作锥心之痛都不为过,只恨自己无法代替女儿受罪。
如此情境都忍受不了,又让她如何放下轻易放下自己的骨肉?
阮笺云还没有孩子,想来应当是理解不了自己做母亲的这份心。
“对了,”她想起什么,视线下移,看向阮笺云的腹部,“你与老九也已成亲半岁,可有动静了?”
阮笺云原本正在饮茶,闻言顿时呛了一下。
好端端的,怎么提到自己了?
将那口茶咽了下去,才道:“劳姐姐记挂,似乎还未有迹象。”
她今早才发觉自己来了癸水,那眼下自己身体里肯定是还没住进另一个人的。
不过楚有仪提醒得也正是时候,待裴则毓下一次归家,自己也该和他说一下这个。
他现在仕途正忙,她也因为朝局不安,眼下并非是迎来一个小生命的最佳时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