纵然抑郁得到排解,阮笺云神色也一直是淡淡的。
直到回府后,青霭迎上前来,却看到她的一瞬间,小嘴顿时张开得能吞下鸡卵。
随即,却是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夫人,你的发髻是怎么回事?”
发髻?
阮笺云伸手摸了摸鬓发,瞧着青霭的表情,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。
裴则毓见状立刻咳了一声,道:“我忽然想起还有公务尚未完成,先去书房一趟。”
说完不待阮笺云回应,便迅速退出卧房。
动作之快,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他。
阮笺云有些诧异,但听他说是公务,便没有阻拦。
一转眼的功夫,青霭已经将妆镜台上的铜镜取来了。
看清铜镜的那一刻,阮笺云眼前一黑,险些晕倒过去。
她跌坐在榻上,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。
美人生得清雅绝尘,可那一头乌发,却被束得乱而松垮,不仅鬓边散下几缕,甚至极不对称,左边要高出右边两倍不止。
阮笺云从前是不甚在意装扮,可她只是懒于在外表上捯饬,并不代表会愿意以这样的形象见人!
无怪乎旁人总是盯着自己看,想是从未见过有人顶着这样一头乱发上街,心中暗笑罢了。
青霭忍着笑,上前为她更衣。
“夫人这是遇着什么了,怎么全须全尾地出去,逃了难一般地回来了?”
不仅发上珠钗都没了,就连出去前精心上好的妆也全然消失了,素着一张脸回来的。
阮笺云心情正郁结,三言两语将经过讲与她听。
青霭听完弯着腰,连肚腹都要笑痛了。
“那夫人日后让殿下多练练手,想必不日就可以取代奴婢的位置了。”
阮笺云这才反应过来裴则毓方才为何要匆忙去书房,想必就是为了躲过这一阵的劫。
一时又好气又好笑,也没给他留灯,径自沐浴过后便上床了。
卧房中的烛火熄了不到两刻,就听房门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在寂寂的黑夜里尤为明显。
阮笺云闭着眼,道:“回来了?”
身后的脚步声立刻顿住。
身后随即靠上一具温暖的躯体,裴则毓将头埋在她颈间,若无其事道:“吵醒你了?”
阮笺云哼笑一声,转过身来,埋进他怀里。
“放心吧,不曾恼你。”
最初瞧见铜镜里的自己时自然是气恼的,可方才转念一想,若裴则毓挽发十分熟练,她心中恐怕会更不是滋味。
如此,倒也不怎么生气了。
反而是心里那股郁气经这么一闹,顿时散了不少。
裴则毓揽住她纤细的腰肢,低头吻在她眼睫上。
“卿卿虚怀若谷,为夫敬服。”
阮笺云阖着眼受了他这一句应承,寻了个舒服的姿势,倦意渐浓。
今日疲累,在熟悉的怀抱里,让人分外安心。
夏夜静谧,一夜安眠。
—
裴则毓果真没说谎。
此后数日,他确比从前更忙了,时常进宫面圣,甚至直接歇在宫里,连府邸都两三日才一回。
阮笺云一个人待在府里,纵然偶有裴元斓相伴,可不知为何,日益觉得无趣。
没有了裴则毓,这座偌大的府邸便如一座空宅,将她锁在其中。
即便出门,也并非全无顾忌,京城规矩太多,她又代表了九皇子府的颜面,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,以免落人话柄。
面对四方的院墙,难免忆起宁州瓦蓝的天,起伏的山,汨汨的河。
儿时那种自由自在、无拘无束的心情,好似再也不会有了。
今日却有些不同。
夏燥之际,鸣蝉不止,她才午歇起来,正有些神思倦怠,却见青霭面色犹豫地进来通报。
“夫人,侧妃殿下来了。”
哪个侧妃?
见阮笺云一时没想起来,青霭提醒道:“是太子侧妃。”
阮笺云闻言,瞌睡虫立马跑了个精光,登时清醒过来。
她一面更衣,一面对青霭吩咐道:“快将殿下请进来。”
待她收拾妥当出来,便见楚有仪坐在榻上,正品着她新烹的一壶茶。
抬起头见到自己,便微笑着叫了一声“妹妹”。
她待阮笺云素来亲厚,自第一次见面后,便一直如此唤她。
“嫂嫂今日怎得过来了?”
阮笺云朝她身后看,却并未看到其他的身影。
“没将琅儿一并带过来吗?”
楚有仪道:“那丫头正在午睡,难得乖巧,我便让奶母照拂着了。”
“今日来找你,也并非有事,只是我不愿待在宫里罢了。”
说着,唇角笑意不自觉多了几分讽刺。
“这几日,陛下以太子身体劳累,不宜过度用心为由,免了他的辅佐监国之责。”
所以这些日子,太子无需处理朝政,大部分时间便都待在东宫里。
她无法也不愿再整日面对那人,索性向姑母借口探望娘家,出宫来散散心。
只是不知为何,走着走着,便到了九皇子府。
“妹妹素来聪慧,嫂嫂有一惑,不知妹妹可解得?”
阮笺云不知她话题为何跳转得如此之快,但楚有仪待她亲厚,自己也想为她出一份力。
于是道:“嫂嫂但说无妨,我自当尽力而为。”
“并非什么大事,不过是我一表妹的处境罢了。”
“她成婚已有二载,与夫君育有一子。”
“夫妻间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,虽说待她冷淡了些,但她丈夫是个做大事之人,于是自觉姻亲美满。”
“直到一日,她发现深爱的丈夫,其实另有所爱。”
楚有仪唇角含笑,凝眸睇她。
“妹妹,若你是她,该当如何?”
第88章 决断她会狠下心离开裴则毓吗?
“若你是她,该当如何?”
院中的蝉不知何时已经被下人尽数粘了去,屋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。
楚有仪与皇后说话的方式很像,素来端庄柔和,只是比皇后少了一份雍容,一听便是贤淑如水的名门闺秀。
然而今日,阮笺云却莫名从她方才的话里听出一丝尖锐。
是自己的错觉吗?
她敛下眉眼,不答反问:“嫂嫂心中可有决断?”
楚有仪道:“正因没有,今日才特来向妹妹请教。”
“嫂嫂高看我了。”
阮笺云依旧垂着眼,注视着盏中的茶水,看那平静的水面映出自己平静的眉眼。
“若嫂嫂不介意,可否容妹妹问些问题?”
“你但问无妨。”
得了楚有仪的授意,阮笺云才道:“敢问嫂嫂家表妹,如今可还爱着她的丈夫?”
楚有仪闻言一怔。
她万万没料到阮笺云会问出这个问题,顺着这个问题想去,一时也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。
自己还在爱裴则桓吗?
自记事起,楚有仪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。
她出身望族楚氏,是金尊玉贵的楚家嫡女,更是当今皇后的亲生侄女。
这样的家世,日后入主凤仪宫,仿佛已是板上钉钉。
所以身边众人无时无刻不在鞭策她,上至祖父母、父母,下至奶母、侍女,无不对她寄予厚望。
楚有仪也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。
天色未明,她便起来温书、学习,只因未来的皇后不能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,更必须像一个先生,要在皇帝迷茫时为他点拨一二,方才能在前朝搏得一个贤名。
夜至一更,她甚至还没有入睡,而是一遍又一遍跟着宫里来的教习嬷嬷习练礼仪,行走、用膳、伺候夫君,说话应当柔声细语却又掷地有声,仪态应当端庄威严却又不能过于刻意……
前十九年,日日如此,未敢懈怠分毫。
答不出问题被夫子打手板时,仪态出错被嬷嬷罚跪时,楚有仪一直都是靠着深藏在心底的念想坚持下去的。
身边人都说,当今太子端方雅正,肃穆庄严,是个不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人,将来定是一国明君。
有他在,是大梁之幸。
而这样瞩目的人物,未来会是她的夫君。
怀抱着这个甜蜜的执念,她终于熬过了前十九年,在一道良辰吉日,穿着喜服踏进了东宫。
虽然暂时只能做个侧妃,虽然他对自己不甚热络,虽然成婚两年后,他们才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。
但那又何妨?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便已是佳话。
人心都是肉长的,若有一天,这个渊渟岳峙的男人会被自己打动呢?
楚有仪盼望着,期待着,终于一朝黄粱梦醒,不得不面对这惨痛的、血淋淋的事实。
那人从前完美无瑕的形象在她心里轰然坍塌,在震惊之余,她竟生出一丝掩藏不住的厌恶。
厌恶那个人的声音,动作,言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