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则毓闻言便停了下来,在她面前蹲下身。
“上来。”
阮笺云面皮薄,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做出如此举动,推拒道:“还是算了,我自己也可以……”
“走”字还未说出口,便被裴则毓打断了。
他声音似笑非笑:“背着,还是扛着,你自己选。”
怎么个扛法,是像她见过的那些船工扛麻袋一般吗?
阮笺云在脑中设想了一下,最终还是默默地趴在了他背上。
感受到背上传来的重量,裴则毓勾了勾唇角,站起身,背着她稳稳向前走去。
灯火绰约里,一个神清骨秀的年轻男子,背着一个同样容姿绝世的女子走在闹市中,本就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。
唯一的美中不足,就是……
这一路上,阮笺云感受到许多人投来的目光。
然而每当她试图望过去时,又看到路人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,嘴角还略微扬起,如同努力憋着笑一般。
她不适应被这样注视着,便如鸵鸟一般把脑袋埋在裴则毓背上,不把脸露出来。
然而那些目光落在身上还是如有实质,令她如芒在背,只想快些离开。
于是凑近裴则毓,在他耳畔小声道:“重不重?还是放我下来吧。”
她纤瘦得像一根柔韧的柳条,能有什么重量?
莫说只有一个,就算三四个她加在一起,裴则毓都能轻松地负在背上。
便故意颠了颠她,以示安慰:“不重。”
阮笺云怕掉下去,迫不得已搂住他的脖子,含了几分央求的意味:“放我下来吧,真的不累了。”
离九皇子府还有不远的距离,她实在无法顶着路人的目光承受这一段路程了。
见她坚持,裴则毓也没再作弄她,微微弯腰,将人放了下来。
阮笺云脚掌刚挨到地面,就觉袖中的手被人牵起,是熟悉的温度和力道。
她不由弯了弯眼睛。
果然是哄好了,都肯给牵手了。
裴则毓在河边时说时辰不早了,然而眼下街上却并非如此,喧嚣肆笑声灌耳而入,明明热闹得紧。
阮笺云悲哀地发现,即便裴则毓把她放下了,依旧有不少人朝着自己看过来。
她有些不堪其扰,以袖挡面,仰头对裴则毓嘀咕:“今日人真多……”
语气罕见地含了一点幽怨的意味,但因为声音温软,便如同在对人撒娇一般。
裴则毓垂眸凝了她片刻,忽地笑出声来。
阮笺云莫名其妙:“在笑什么?”
裴则毓偏头轻咳一声:“没什么。”
正巧路过一道巷子,他牵着她的手,钻进了巷子里。
这道巷子很窄,堪堪够两个人并肩而行,裴则毓便索性将阮笺云半搂在身前,如此便多出了半个人的间隙。
“这是条小路,平日很少有人烟,可以从这穿回府里。”
许是因为鲜少有人到这里来,巷里没有灯笼,除却头顶银亮皎洁的月光,竟再无别的光芒。
四周黑漆漆一片,隐约能辨得前路,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。
但因为身后便是裴则毓源源不断传来热度的身体,阮笺云倒也不怎么怕。
“殿下今夜是宿在书房,还是回卧房?”
裴则毓很满意她用了“回”这个字,捏了捏她手心:“说好了的,今晚陪你。”
阮笺云应了一声,心中腹诽。
这人这样说话,仿佛自己很缠人似的。
“殿下最近忙吗?”
裴则毓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日后还有可能更忙。”
忙得可能会抽不出时间来陪她,所以先提前知会她一声。
不过……
裴则毓垂眼,敛去眼底的一丝情绪。
等忙完这最后一次,他就会有很多、很多的时间来陪她了。
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微微垂首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给你下情毒之人,是阮贵妃。”
阮笺云早便从裴元斓处知晓了,闻言也没显出意外之色,反应颇为平淡。
裴则毓瞧她的反应便猜到了:“四皇姐已经告诉你了?”
阮笺云点点头。
见预料得证,裴则毓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
看来裴元斓的手,比他想象得伸得刚长,更远。
“陛下可能不会动她。”
所谓不会动,就是会废、会禁足,可是不会杀她。
只要阮贵妃一息尚存,来日东山再起,不过成帝的一念之间。
平淡的语气,告知阮笺云几乎已成既定事实的未来。
阮笺云闻言,藏在袖中的双手霍然紧握成拳。
她脚步停住,不再往前走了。
裴则毓也并未催促她,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候着。
“……为什么?”
声音低而冷,如一柄凝结的冰锥,透着浓浓的寒意。
“因为阮玄?”
“可她犯的,明明是谋逆杀头的大罪。”
纵然阮玄再是朝廷肱骨,再是有从龙之功,也绝不可能因为他而姑息阮贵妃对储君的谋害。
裴则毓听见她直呼阮相大名,眼底不由流露出一丝兴味,几乎要低笑出声。
一个称父皇为“陛下”,一个直接唤生父的大名。
他们还真是连不孝这方面都出奇登对。
然而下一瞬,却立刻收了笑意。
怀中的人,在细细地发着抖。
掌心里的小手不知何时变得冰凉,纤细五指死死抓住他袖口,将原本平展的袖云生生扯出再展不平的褶皱。
阮笺云永远忘不了,自己发现被和裴则桓关在那间宫殿里的时刻,有多么恐惧、多么绝望。
其后几日,甚至夜半惊醒,发觉自己背后冷汗濡湿了衣衫。
是听着身旁裴则毓静深的呼吸声,才逐渐平息下来的。
大梁再是民风开放,可女子名节,也事关一个家族的声誉、脸面。
阮婧为了害她,甚至不顾阮筝云的婚事,乃至整个相府的名声。
可自己何辜?
回京三日,便被生父当做筹码草草送嫁,被京中之人嘲笑、排挤,视为众矢之的;
万幸所嫁是良人,敬她、护她、爱她,让她不至蹉跎一生。
可如今,就连她唯一的幸福都要毁掉吗?
更何况,还有她娘的死。
从种种迹象来看,阮婧在这其间绝不无辜。
生死之仇,平生之恨。
叫她如何放得下?如何不恨?
“为何?”
阮笺云死死攥住他袖口,如同一个固执的孩子,执拗地追着要一个答案。
“她凭什么,做了错事,却能逃脱惩罚?”
声声质问,如同颗颗尖锐的石子,砸进裴则毓心底,激起“咚”的回响。
他仿佛见到了当年那个弱小的自己。
面对仇人,纵有滔天仇恨,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。
于是紧紧搂住阮笺云,用力之大,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。
偏过头,不断吻着她的鬓边,低声道:“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
“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,我保证。”
他一遍遍地重复着,似安抚,又似承诺。
阮笺云冰凉的身体因着他的靠近,逐渐回暖起来。
她默默无言,眼底酸涩,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,心中只余死寂一般的颓然。
裴则毓柔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。
“六皇子近来办了件大事,有功在身,此时罚他母妃,会使朝中六皇子一党激愤。”
“阮相素有贤名,劳苦功高,他在前朝的地位,就是阮贵妃的底气。”
“陛下对她是何态度,对阮家就是何态度。”
朝中势力交错复杂,如虬结树根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因此,成帝的每一个决定,都如覆薄冰,须得慎之又慎。
“而且……”
“陛下对阮贵妃,仍有旧时情分在。”
据他所知,阮婧与成帝年少相知,更是在成帝登基后,后宫中的第一个人。
即便如今彻底撕开阮贵妃天真烂漫的外表,发觉她内里的狠毒和欲壑,也总会在看见这个人时,回忆起那些纯真无邪的少年往昔。
成帝会失望,但还不至厌恶。
唯有他厌恶了,才会使阮婧走向灭亡。
阮笺云安静地伏在他怀中,呼吸轻浅,恍若无声。
她闭了闭眼,道:“我失仪了。”
她素来内敛,即便有再浓烈的情感,也都被深深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。
今日如此情绪外露,实属罕见。
可阮笺云只是不说,不是不恨。
“是,”裴则毓把她扣在怀中,一
下又一下,轻抚着她肩胛突出的脊背,“但这无妨。”
因为是在他面前,所以,都没关系。
他和她,有着相同的仇恨,以及相同的敌人。
剩下的路途,两人鲜少言语,只是无言地走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