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卫将军,”见陆信不再言语,裴则桓嘴角噙着一丝笑意,转向卫峰,直视他道,“你若如此,便轻易信了老九的一面之词,那……”
“孤很难不怀疑,你身为骑兵营之首,是否有所偏私啊。”
卫峰平日本就面孔冷硬,难见表情,听到他这么说,竟也忍不住皱了皱眉。
的确,除了九皇子一党,无人能证明今日太子是为谋逆。
诚如他所言,他的确没有杀掉守卫的理由。
他身为骑兵营之首,在同时收到九皇子和陆信“太子逼宫”的讯息后,便没有犹豫,立刻来带兵了这里。
骑兵营本该听从枢密院调令行事,若细究起来,他此行此举,也实是逾越了权限,任何人都有理由怀疑他是偏私九皇子一党。
情况一时陷入了僵局。
“若我亲自检举,这证据可足够?”
一道平和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。
众人一听,纷纷自发让出一道道路,供来人通过。
裴则桓在看到来人身份后,瞳孔顿时微微放大。
楚有仪身着太子侧妃的仪服,髻上斜出一根封侧妃那日,皇后亲手为她插进发间的凤鸟衔珠钗,姿容高贵,仪态端庄,款款地走了出来。
阮笺云跟在她身侧,一眼便望见了台阶上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。
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,骤然松懈下来,方觉眼眶一酸。
方才临近乾清宫时,她坐在飞驰的马上,望见黑压压的人群,水泄不通围在殿门前,顿时便觉心跳仿佛漏了一拍。
一时情急,竟不禁喊出了裴则毓的名字。
还是陆信将她丢下了马,让她藏好自己,谨防暴露在军前,被充作人质,白白脱了后腿。
她心知陆信说的是实情,便趁机一路摸黑到了东宫。
万幸禁军都被集结在乾清宫前,路上并无人值守,她顺利地见到了楚有仪,又顺利地将人带了过来。
第100章 幸好“卿卿,过来。”
众目睽睽之下,楚有仪姿态秀美,气度端庄,缓缓走上台阶。
她在裴则桓面前,停下了脚步。
裴则桓看着她,眼底充满了浓浓的不可置信,咬牙道:“是你。”
“是我,”楚有仪淡淡道,“我在帘幕后,听到了你和楚大人的密谈,便立刻让人去知会了九皇子妃。”
“为什么?”
裴则桓低吼出声,用一种仿佛从未认识过她的眼神,盯着楚有仪:“孤待你不薄!”
楚有仪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。
他的眼里,有震惊、有愤怒、有憎恶……却唯独没有被爱人背叛后的痛心。
是了,在这个人心底,自己从来就不是与他相濡以沫,携手并肩的妻子,只不过是他笼络楚家,生儿育女的工具罢了。
但没关系,她已经不在意了。
心中骤然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枷锁,令她如同摆脱束缚的鸟儿,从此再无牵绊,只想振翅高飞。
她朝前踱了几步,微微俯身,轻声道:“不薄?”
“的确,你从未苛待过我。”
她旋即话锋一转,明明是平静的语气,却让人恍惚觉出一股悲伤来:“可我待你,何止不薄。”
最爱他的时候,楚有仪甚至甘愿为他赴死。
她倾尽全力,替裴则桓打理后宅、维系母家、教养子女;连怀着孕时,都在与京中贵妇走动,只盼他的太子之位能坐得更安稳些;甚至当初以一介氏族贵女身份屈居侧妃,也从无不满,甘之如饴。
她还记得,自己生裴琅的时候,胎位不正,险些一尸两命。
裴则桓那时在做什么,她已经记不清了。
生下裴琅不过半岁,六皇子妃便有孕了,姑母忌惮陛下的第一个皇孙会从六皇子妃的肚子里爬出来,对她日日耳提面命,让她早日怀上第二胎,为裴则桓诞下一个皇子。
她抱着怀中只会咿呀哼叫的琅丫头,回想起生产那日,自己浑身大汗淋漓、仿佛从鬼门关挣回一条命的经历。
身下撕裂的剧痛历历在目,她却只是抿了抿唇,笑着应下了。
待裴则桓回来后,自己委婉地同他讲了这件事,他只瞥她一眼,淡淡扔下一句“知道了”,便转身离开,留她一个人在原地难堪。
她无可奈何,因为肚子没有动静,又免不了受姑母埋怨。
寻常贵女尚可以与夫家一拍两散,一走了之,可楚有仪自始至终都记得,自己嫁进的是皇家。
在皇家,没有和离,只有孀寡。
她灰心意冷,原以为,这辈子都只能这样含糊地过下去。
直到今晚,她无意中站在帘后,听见了他与知枢密院事的密谋。
仿佛一道曙光,落进了铜墙铁壁一般的笼子里,叫人下意识便想要抓住。
她心如擂鼓,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里,将最信任的侍女叫来。
侍女走后,她呆坐在房中,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怔。
这是她最好的机会,也是唯一的机会了。
万幸,她赌赢了。
楚有仪抬起眼,看着那个被人反剪双手、再不复从前半分风光的枕边人,对他咬牙切齿的狰狞视若无睹,心中只有如释重负。
卫峰站在她身边,挠了挠头,踌躇道:”侧妃殿下,恐怕……您得随下官走一趟了。”
楚有仪默然片刻,长长舒出一口气,道:“好。”
在路过阮笺云时,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。
阮笺云怔然,立刻回握她。
楚有仪的指尖还在发着抖,指腹冰凉,可掌心却是温暖湿润的。
像终于苦熬到春日,冰雪消融的浅草地。
无限盎然,无限生机。
—
卫峰临走前,要顺带将陆信也一并带走,于是特地前来同裴则毓打个招呼。
裴则毓很爽快地放了行,还微笑着对卫峰道:“陆百户少年老成,勇冠三军,此次护驾,功不可没。”
这是在替陆信邀功呢。
陆陆信面无表情地别过头,一言不发,仿佛护驾有功的是别人一般。
若非阮笺云相求,他便是疯了也不会趟这趟浑水。
卫峰闻言,意味深长地朝陆信投去一眼。
复又抱拳道:“殿下厚爱,末将代下先行谢过了。”
直至骑兵营尽数离开宫城,方才稍稍放松。
“你小子,”眼见前方便是营地,卫峰狠狠敲了陆信一个暴
栗,怀疑道,“老实交代!你是从何知道太子逼宫的?”
“要是谎传军令,今日你我都得交代在这,知道吗!”
卫峰是习武之人,手上没收着力道,陆信当即“嘶”了一声。
他捂住肿起的额际,闷闷不乐地道:“就是知道了……今日你不也没白跑一趟吗?”
话音落下,另一边又吃了一记爆栗:“臭小子!没大没小,怎么跟上峰说话呢?”
陆信年纪比他小一轮有余,少年意气,难免率真随性,卫峰与他脾性相投,又是个惜才之人,于是便将他当做半个弟弟看待培养。
是以话虽这么说,却也只是笑骂,并未当真要责罚他。
然而想起今日之事,又冷硬了眉眼,严肃道:“我不管你是从何处知晓的,但今日之事,算你运气好,捡回一条命。”
“记住,只要你在骑兵营一日,那你的命,就不是你自己的,是……”
他住了口,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,朝着皇城方向努了努嘴。
“兵卒是什么?是陛下腰上的刀,手里的剑。”
“既然是兵器,就不能有自己的意识,主人要你杀谁,你就只能杀谁。”
“切忌动了歪心思,在主人的眼皮底下,生出一具兵器不该有的念头。”
卫峰在警告他。
他在怀疑,陆信之所以能将宫变的讯息传达得如此迅速,便是已经投靠了九皇子一党。
先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,往前数三朝,步兵营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心思灵巧之人,在夺嫡之争时,选择暗中投靠了其中一位皇子。
后来那位皇子也确实如愿登上了帝位,可坐上龙椅后,第一件事,就是将步兵营的那个人清算。
帝王之心,最是多疑。
那人当初能够选择不效忠于先帝,扶持自己,焉知等到自己日后传位时,是否又会投靠他的其中一个儿子呢?
原以为是通天道,孰料是索命桥。
陆信是个很有天资的年轻人,熟读兵法,武学出众,是天生的将才,卫峰几乎可以预料到,他日后会在大梁历史上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是以,他也希望陆信不要误入歧途,能够在这条路上,走得更长、更远。
直到兵器折断的那一刻。
陆信明白卫峰在担心什么。
可他在意的,从不是封侯拜相,进官加爵,就连到京城来,也只是在追寻一个人的背影罢了。
无论他身在何处,都只会是她的腰上刃,手中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