细细想来,那表情里甚至含有一丝惊惧。
令人不禁怀疑,到底是发生了何事,连新帝都如此一反常态。
……
裴则毓步下生风,寻常要一刻钟才走到的距离,硬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。
他一边疾步朝寝殿走去,一边问那来传话的太监。
“皇后可要紧?”
方才这小太监只来得及在他耳边说一句“皇后晕倒了”,他便立刻离开了。
那小太监摇了摇头:“奴才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,只知眼下莲心姑姑已命人去请太医了。”
裴则毓闻言眉心紧蹙,面色微微发白。
他不再多言,不多时便到了殿前。
殿门大开,并未关阖。
几步越上阶梯,裴则毓一眼便望见坐在层叠床幔深处的身影,清瘦如一张薄纸。
径直走过去时,宽大衣袍甚至带起了呼呼风声。
将人拥进怀中,捧着她的脸,一贯温润平缓的嗓音也带了些急促:“怎么样,可好些了?”
怀中的人闻言,眼珠动了动,缓缓移到他面上。
裴则毓看着她无神的双眼,心里忽然“咯噔”一声,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然而他还来不及出声,便听身后的章太医乐呵呵道:“臣恭贺陛下、娘娘。”
“今日诊得娘娘脉象如珠走盘,正是喜脉之兆。”
“喜脉”二字,如当头一棒,叫裴则毓生生怔住。
他嘴唇微微发抖,张了张口,然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好半晌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……有多久了?”
章太医见他一副初为人父的青涩模样,嘴角笑意越发扩大:“回陛下,观脉象,应当是有三月了。”
三月……三月……
裴则毓恍惚记起。
应当,就是他故意磋磨阮笺云,让她求自己“给她一个孩子”的时候。
但当时,他只是抱着恶意报复她的心思,为惩罚她对自己冷漠和抗拒的随口一言罢了。
不想,竟是一语成谶。
莲心见状,极有眼色地拉着章太医一同退至偏殿,让他给自己讲讲皇后日常的注意事项,将这间屋子留给年轻的帝后。
两人走后,屋内一时静谧异常。
裴则毓缓缓转头,看着阮笺云平静苍白的面容,喉音艰涩:“你……”
他想问她,想不想要这个孩子。
在知道她有孕的那一刻,比起喜悦,更早一刻涌上心头的,是恐慌。
他自幼在宫中长大,自然知晓,女子生产,如进一遭鬼门关,是吉是凶,不过听天由命。
甚至凶多吉少,才是常态。
是以他从未想过,要让阮笺云也受一趟这种苦楚。
只要他们两人一直在一起,便够了。
可意外往往便会在这时到来。
一个共同承载了他和她两人血脉的生命,在她腹中悄然诞生。
裴则毓于是忽然间迷茫起来。
他看着阮笺云,喉结微动,嘴唇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。
仿佛身负枷锁的犯人,千钧巨石压在背上,苦等着审判的到来。
阮笺云平静回视着他。
似是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,顿了顿,嗓音轻轻。
“……你是想问我,留不留下这个孩子?”
裴则毓抿唇,微微垂睫,遮住眼底神色。
所以他不曾看到,阮笺云僵硬地扯了扯唇角,笑意几分冰冷。
“要啊。”
“这是我的孩子,”她凝视着裴则毓,反问道,“为什么不要?”
审判已定。
他获得了赦免。
裴则毓怔忡抬首,望着她,喉头滚动。
半晌,才道出一声嗓音微颤的“对不起”。
比起谢她,他的歉意和懊悔更深重。
若非自己太过轻率,怎会害她受十月怀胎之苦。
尤其自己在此事上,无法代她受过分毫。
他亏欠阮笺云,实在良多。
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,将人小心翼翼纳入怀中,温热掌心虚虚护在她平坦的小腹上。
下颌抵在她墨色的发旋上,温润的声音音轻轻落下时,带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哑意。
仿佛正经历一场梦境,唯恐声音稍大些,便将这场幻梦惊扰。
“……卿卿,你给了我一个家。”
在遇见阮笺云之前,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天这一日。
深宫里长大的经
历,让他不再相信夫妻之情,亦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父亲。
是阮笺云给了他这个机会。
他听到怀里的人似乎笑了一声。
但这笑声,却不似往常一般,或讽刺,或敷衍。
而是悲凉的,绝望的。
“可是,裴则毓。”
她轻声道:“你毁了我的家。”
似有无声惊雷炸响,以万钧之势破开冰封的湖面,让他顷刻间坠入冰冷的湖水中。
那种寒冷,仿佛顺着四肢绵延,蔓延进骨髓深处,几乎要将人溺毙。
她知道了。
怀中的人缓缓转过头,双眼猩红如血,神情却无悲无喜。
她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面白如纸的男人,声音轻似一片羽毛落地。
“……是你做的吗?”
因为她不听话,不乖巧,所以惩罚她永远失去挚爱的外祖。
偏殿细碎的话语声已停了许久,想是莲心问完,亲自将章太医送回去了。
不知为何,连庭院中惯常啾啾喳喳的鸟雀亦停止了啼鸣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,沉重而浓稠,连一丝风也流不进来。
天地间,仿佛只剩下他和怀中的人。
落针可闻的屋内,心脏仿佛紧贴着耳道鼓膜跳动,震耳欲聋。
裴则毓缓缓垂下眼,墨黑的眼珠里倒映出阮笺云惨白的面,赤红的眼。
她就这么望着自己,执拗而倔强,如同一根尖利却脆弱的冰锥。
“……不。”
他哑声道:“不是我,卿卿。”
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,在否定这个答案时,心中有多大的悔愧。
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
虽非本意,难辞其咎。
阮笺云定定地望着他,那双眸子那样雪亮,那样锋利,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透,看穿。
良久,才木然地颔首。
“好,”她轻声道,“不是你。”
裴则毓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,便听她接着道:“你撒谎。”
“裴则毓,”阮笺云一字一句念出他的名字,神情似笑似哭,“你又骗了我一次。”
第一次,他骗她,将野心筹谋用柔情爱意包裹,令她相信,令她倾倒,愚蠢地陷入自以为是真爱的幻梦。
第二次,仍然骗她,将外祖过世的消息隐而不发,无事发生般衣角清洁,不染鲜血。
今早她晨起时,忽觉有些胸闷短气,便没让人跟着,自己去御花园中随意散了散。
也就是在那时,一个陌生的宫人忽从花丛中现身,朝她躬身一礼,将外祖过世的消息告知。
他说,洛老太傅之死,系因新帝一人之过。
那封葬送了外祖性命的信件,是在裴则毓的授意下被送出去的。
以及,卢进保回乡之路上,已有杀手埋伏;陆信已不可能官复原职,余生都只能蹉跎在苦寒北疆,晋升无望。
字字句句,如锋利银刃,毫不留情地划开鲜血淋漓的现实。
过载的信息,似洪水将她吞没,霎时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。
再醒来时,便已经回到了寝宫的床榻上。
章太医立在床前,满面笑意地恭贺她,说娘娘是有喜了,万幸脉象平稳,胎儿虽有些孱弱,但并无大碍。
她木在床榻上,不知作何反应。
下一瞬,便见一道明黄的身影似一阵风般席卷进室内,将她揽入怀中。
清冽的桃花香沾了寒气,顷刻间涌进口鼻,令人几近窒息。
她静静道:“放开我。”
他的温度,他的气息,他的声音……
萦绕在她身侧,无孔不入,密不透风。
此时此刻,都让她分外痛苦,分外恶心。
裴则毓手臂收紧,声音沙哑:“卿卿……”
“我说,放开我。”
五指隔着一层轻薄的衣衫,深深陷进他小臂里。
她太过用力,连指尖都泛着白色。
裴则毓不敢在此时刺激她,只得松开手,将人放出来。
“出去。”
阮笺云背对着他,乌木发钗在方才轻微的挣扎间掉落,满头墨发似瀑布一般流泻。
她头发比起入宫时,又长长了些许,原先只垂过腰际,如今却已有末梢铺在床上,将单薄背影尽数遮去。
裴则毓立在床前,静默许久,终于转身走了出去。
莲心早已送完太医回来,然而在殿前听到内室似有激烈动静,便不敢进去,一直守在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