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笺云原本已经想好了的,挑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,和他把话说开。
若他把狱中的两人放了,作出补偿,以表歉意,她亦愿意不计较他从前的欺瞒,给两人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。
直到外祖的死讯,如一道惊雷,砸到了她头上。
因为裴则毓,这个世上,最爱她的人走了。
假使她当初没有选择在那处客栈落脚……假使她在得知相府要将她嫁给九皇子时便激烈反抗……假使她当初不那么好奇,没有来京城……
可世上并无后悔药,外祖已经离开了。
外祖用性命,救了她最后一次。
大彻大悟,大梦初醒。
她与裴则毓之间,横贯了一条沉甸甸的人命。
原来,从来都只是一桩孽缘。
第119章 抉择“你要这个孩子,还是要自由?”……
春日迟迟,春景熹熹。
日头已彻底暖起来了,丝缕晖光薄纱般覆于大地,将目之所及尽数染成淡金色,宫中亭台楼阁,轩榭廊坊,无一处不似沐浴画中。
莲心轻手轻脚地将窗子支起,让暖融融的日光流泻进来,驱散殿内清寒。
她回头望着倚靠在榻上的女人,意有所指:“娘娘您瞧,外头春光多好。”
阮笺云闻言并不曾抬头,“嗯”了一声算作回应。
莲心见状,以为有戏,便趁热打铁地问:“奴婢扶您出去转转吧,不然岂不辜负这明媚春色?”
这些日子,阮笺云越发惫怠了,连殿门也越发少出。
就连透气,也只是在院子里略站一站,便扶着腰慢慢回去了。
转眼之间,腹中孩儿已有四个月大,原本平坦小腹处也已显出一道轻微的弧线。
身子倒是不觉笨重,可腹中分明的沉重感,连带着让她的心也坠得喘不过气。
莲心琢磨着,趁眼下月份尚小,多扶阮笺云出去走走,等过阵子肚子变大了,只怕行动更为不变了。
阮笺云低垂着眼,静静翻过一页书:“不必了。”
为免莲心再劝,她接着道:“章太医约摸该到了,你替我去迎下吧。”
莲心果真立刻将那一茬抛之脑后,干脆地应了是,便快步出去将太医迎进来。
每日的这个时辰,惯常都是章太医来为娘娘诊脉的时段。
今日章太医把完脉后,面上浮上有些许凝重,道:“敢问娘娘,近日吃食都进了些什么?”
莲心站在一旁,替阮笺云回忆:“昨日统共用了一碗百合银耳羹,半碗碧梗米粥,还有几筷子清炒时蔬……”
说着说着,自己也觉得实在太少
了,一时不由顿住。
“那便是了,”章太医叹了口气,直言不讳,“臣方才观娘娘脉象虚滑,乃精血损耗之症,正是因娘娘食饮未充,过于清淡,致胎元不足,难以进补。”
“臣拟一方药膳,还望娘娘按时服用,不然,恐怕皇嗣……”
话语未尽,但殿中两人已然明了。
阮笺云垂下眼睫,轻轻颔首:“我记下了,多谢章太医。”
章太医看着她苍白的面容,欲言又止。
阮笺云道:“太医如有话,不妨直言。”
章太医这才继续道:“臣观娘娘眉间时有倦色,想是因肝气郁结所致。今皇嗣在腹,全赖以娘娘气血濡养,长此以往,恐胎气羸弱,甚至胎萎不长。”
阮笺云闻言,手下意识地护在了腹部,一时有些迟疑。
她的喜怒哀乐,原来亦影响着腹中的这个小生命。
遂再次颔首,谢过章太医。
不知不觉间,日晖西移,透过窗子落在她身上,暖融融地透过衣物沁进皮肤。
这样熟悉的春色,倒忽然叫她想起了一件旧事。
而今想来,难免有几分感怀。
于是在章太医预备起身给她见礼离开时,阮笺云将他叫住。
“去岁春日,多谢章太医亲来府邸,为我诊脉医治。”
章太医回想了一下,似乎确有这么一桩旧事,于是不由笑道:“娘娘折煞微臣了,您不应谢小老,应当谢……”
话到此处,他面色一变,随即猛地收住。
阮笺云蹙眉,直觉不对。
她没错过章太医眉间一闪而过的懊悔,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般,闭口不言。
“谢什么?”
章太医一悚,立刻道:“是小老一时失言……”
“你先出去吧。”阮笺云打断他,对着莲心吩咐道。
莲心立刻垂首一礼,顺从地退了下去。
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,才缓缓把脸转回来,轻声道:“眼下你不必怕了,只管照实说便是。”
章太医闻言,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几乎皱成了苦瓜:“娘娘,您还是别为难微臣了。”
阮笺云淡淡道:“你若不说,我自去问皇上。”
几番推脱下来,见实在难以逃脱,章太医这才放弃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“当初,是废太子身边的人来了太医院,命臣去的九皇子府邸为您医治。”
他本想说要谢也应谢裴则桓才对,然而一时疏忽,嘴巴竟快过了脑子,忘了那如今人已是一介谋逆的罪臣。
在新帝的寝宫中贸然提起此人,无异于找死。
然而等反应过来时,已经来不及了,再捶胸顿足也于事无补。
面前的女子听到这话,眉梢一动,原本便苍白的面容似是又失了一分血色。
但她随即便恢复如常,只是微微抿唇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章太医见状,心下一凉,心道自己恐怕做了什么错事。
眼下只想飞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,于是忐忑地望向床榻上的那人,试探道:“娘娘,那臣……?”
阮笺云回神,低声应了一句。
“无事。”
“你退下吧。”
章太医闻言如蒙大赦,丢下一句“臣告退”便仓惶离去,甚至不用追出来的莲心相送。
他离开后,便只有阮笺云一人坐在室内。
她垂下眼,静静地看着空旷的屋子,眼神木然,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人欧。
半晌,方轻笑一声。
原来,并不是他让章太医来的。
亏她还这般可笑,不经人允许,便擅自动了心。
自作孽一场,也怨不得旁人。
一颗千疮百孔的心,此刻早已麻木,既无知无觉,再添一道斫痕也无妨。
莲心将今日的安胎药煎好后端进来,见阮笺云仍旧保持着她出去时的姿势,让人恍惚她是否连眼睫也不曾眨过。
忧心之下,忍不住出声唤她:“娘娘……”
听到声音,阮笺云眼睫微颤。
她目光下移,落在莲心手中端着的碗盏上:“药煎好了?”
“给我罢。”
将碗盏接过来,眼也不眨,一饮而尽。
一大碗浓稠墨绿的药汁,被递回来时,里面竟干干净净,一滴也流不出来。
莲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,怀疑眼前的人是否丧失了味觉,不然怎么能一口气饮下,连眉头都不皱一下。
有一次煎药时,她一时不慎,落了两三滴在手背上,因被占着手,便索性用舌尖舔去。
这一尝可不得了,苦得她连天灵盖都发麻,好似生吞了一口淤泥,堵在胸腔里,险些一口气上不来。
急急牛饮了三大罐水,才将舌尖的苦涩土腥气散得差不多。
然而这样苦的药,阮笺云一日却须饮三副,分别是早膳后,午膳后以及晚膳后。
若她是阮笺云,喝下这碗药汁,只怕也无甚胃口吃饭了。
心下触动,主动开口问道:“可需要奴婢给您取些蜜饯果子来?”
阮笺云摇头,让她不必麻烦了。
也不知是福是祸,这些日子,她已尝不出这些汤汤水水的味道,是以再苦的汤药,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。
只是须咀嚼的菜肴,尤其荤腥,仿佛散发着油腻腻的热气,她一沾便吐,于是只能拣些清爽的时蔬填下脏腑。
莲心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,以及黯淡无神的双眼,心下愈发难过。
皇子妃的眼神,与那些珍禽越发像了。
那个老嬷嬷说,这叫“失了心气”。
心气没了,便活不成了。
……
裴则毓紧赶慢赶,总算在晚膳前处理完了朝政,赶回来陪阮笺云一道用膳。
“她今日都用了些什么?”
在他身侧伺候的内监是个机灵的,闻言立刻便反应了过来,掰着手指如数家珍。
“回陛下,娘娘今晨用了大半盏燕窝羹,午间则是一碗莲子粥,御膳房还按着太医的意思多添了一道鹿筋煨参——但娘娘没多用,听莲心说是只拣了几筷子便觉得反胃了。”
裴则毓听着,目光沉沉。
这几日来,她吃得越发少了。
可如今因着她有身孕,自己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逼迫她,只怕适得其反,反让她更受罪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