难得的,唇角微微动了动。
裴元斓目光下移,落在阮笺云下腹上,柔软的衣料下,那抹弧度若隐若现。
于是不由问:“几个月了?”
“四个月,”阮笺云将手轻轻贴在小腹上,垂着头,声音温柔,“这是姑母。”
裴元斓好笑地瞥她一眼,跟这么个还不成人形的东西说姑母姨母的,也只有她们有身孕的人能做出来这种事了。
眼神不经意抬起,望见案上几乎并未动过的各色早膳,有些讶异:“你还没用早膳?”
“用过了的。”
裴元斓闻言,更是讶异:“已经用过了?”
她蹙起眉,道:“你若真心想生下这个孩子,就别再溺着自己,整日随着心意行事了。”
当她不知吗?阮笺云有这个心性,就是硬灌,也是能狠心给自己灌下去的。
如今这样靠几口粥吊着,也不知是在惩罚谁。
阮笺云垂下眼,默然不语。
裴元斓见她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,原本便清瘦的身形,如今衣物下仿佛只有一副骨架苦苦支撑,心下一软,也不舍得再说她什么了。
她吩咐莲心:“把这些都热一热,我陪你家娘娘再用些。”
莲心一听她要劝阮笺云吃
饭,喜不自胜,立刻便应了一声。
待莲心下去后,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人。
裴元斓起身,将门窗尽数闭严了。
她重新坐回来,一把抓住阮笺云的手,掌心的温度灼得人皮肤发烫。
“我且问你——”
她紧紧盯着阮笺云,一双眼锐利如鹰隼。
“——你要这个孩子,还是要自由?”
第120章 永别陛下守着皇后的尸身,已经两日了……
阮笺云猛地抬起头。
裴元斓离她面颊极近,眼中熠熠似含火星,一眨不眨地盯着她。
她被这双灼热的眼注视着,一时只觉头晕目眩,几乎撑不住要从凳上跌下去。
好不容易缓过神来,攥着裴元斓的手越发紧,嗓音微微发着颤。
“什么意思?”
裴元斓冷声道:“你只需回答我——到底要哪个?”
阮笺云惨白着面,嘴唇颤抖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她的手依旧牢牢护在小腹上,掌心下,有一个微弱的小生命,仿佛毫无生气般,静静伏在她的身体里。
“阮笺云,”裴元斓从没这么连名带姓地唤过她,声音里带着凛冽的冷意,“别做让我看不起你的选择。”
脑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,随着裴元斓话音落下,“啪”地一声断了。
泪水夺眶而出,下一瞬,便听莲心的声音在殿外响起。
“娘娘,早膳好了……咦?”
皇后娘娘以手抵额,单手支在案上,似有晶莹自垂下的指尖滑落;而四公主殿下则坐在一旁,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盏浅酌,面容沉静冷肃。
莲心不由愣在原地。
她不过出去一会功夫,屋里这是发生什么了?
“这没你的事,退下吧。”
裴元斓不疾不徐地道,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莲心担忧地看了一眼阮笺云,有些放心不下。
奈何主命难违,她是这皇宫里的奴婢,因此也不得不听从裴元斓的命令,依言退下。
屋中重归寂静,一时只能听到瓷盏相触发出的清脆叩击声。
“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。”
裴元斓饮下一口茶水,静静道:“无论你应不应,这都将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。”
“你要想好。”
……
烟雾袅袅,自燃烧的香柱顶端缭绕。
香灰簌簌而落,堆在台盏底部,聚成一座又一座矮小的山脉。
随着最后一粒香灰的落下,裴元斓也咽下了最后一口茶。
她站起身,毫不留情便要走出内室。
随即,却动作一顿。
——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。
阮笺云缓缓抬起脸,定定地望向她。
她苍白的面上,已经干涸的泪痕纵横蜿蜒,毫无章法,仿佛大地皲裂的缝隙,将一张美丽的面容切割得四分五裂。
再开口时,声音是令人心惊肉跳地喑哑。
“……我选好了。”
……
裴元斓面上冷肃依旧,声音沉沉地辨不出情绪。
“你确定?”
阮笺云此时正在绞干湿帕净面,闻言,只是沉默地垂下眼。
她已然下定了决心。
等她回到桌边,便见裴元斓递来了一双银箸。
她言简意赅:“先用膳。”
阮笺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,接过银箸,夹了一块已经多月未曾碰过的枣泥拉糕。
从前不碰,是因觉这糕点太过甜腻,在喉中将融未融,哽得人难以下咽。
而今心中大石落地,便忽然生出了无尽食欲,好似昏睡五百年后一朝醒来的饕餮,胃口大开,能生吞天地。
甜的,咸的,素的,荤的……百无禁忌。
等她停箸时,竟比往常一日总共进的还要多些。
裴元斓陪她用完这一顿早膳,便准备离开。
临走前,看了她一眼,淡道:“身体是你自己的。”
“就到这里罢,”她微微侧头,朝阮笺云投去最后一眼,“不必相送了。”
阮笺云便依言停住了脚步,当真立于殿前,静静看着那道木兰色的身影坐上步撵,逐渐消失在宫墙尽头。
她又在原地立了许久,才转身回殿。
裴元斓看出来了。
看穿她所谓的“食不下咽”,不过是隐晦的自虐罢了。
愧疚和悔恨,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的血液中,如跗骨之疽,深刻而难以磨灭。
若不是因为她,外祖便不会死。
她食不下咽,夜不能寐,皆因无尽的悔愧。
自己害死了外祖,又有何资格坦然地存活于世呢?
浑浑噩噩,不过苟活罢了。
但如今,她忽然觉得不一样了。
指尖抚上隐有弧线的小腹,脑内却忍不住幻想,身体里的这个生命,是女是男,有什么样的性格,会长什么样子……
真不可思议,阮笺云有些迷惘地想,她竟然会生下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这是她的孩子,与她血脉相连,是她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。
若外祖泉下有知,应当也会为她欣喜吧?
外祖那样爱她,看到她如今自毁般的行径,定会心疼的。
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。
唯有如此,才算不辜负外祖。
—
莲心欣喜地发现,四殿下来过后,娘娘的精神当真好了许多。
不仅每顿进的吃食都多了些,有时连从前避之不及的荤腥,此时也能蹙着眉头,硬逼着自己吃下一些。
有时也会主动让她陪着一起,到庭中去散散步了。
裴则毓也发现了。
阮笺云似乎平和了许多,当晚见到他后,不再是往常熟视无睹的漠然,眉眼显见的温和些许。
有时心情尚可,甚至会对他略弯一弯唇角。
无尽欣喜蔓延上心头,他微微低头,望向怀中正专心致志挑选小孩子衣服纹样的阮笺云,心下是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幸福。
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要了,什么也不愿追究,不愿计较了。
只要她像如今这样,一直陪在他身边。
他便能原谅一切。
吻了吻她的侧颊,含笑问道:“可挑到喜欢的了?”
阮笺云垂着眼睫,眉眼柔软,似蕴含无限柔情。
她摇了摇头:“挑不出,都很好。”
宫中的绣娘,手艺自然是一等一的好,哪轮得到她这个手笨的去挑剔。
“那便让他们把这些样式都做出来,”裴则毓随意道,“每日不重样,轮换穿。”
阮笺云闻言忍不住轻笑:“送来的纹纸叠起来足有四寸高了,只怕还没轮完,孩子便长大了。”
小孩子长得快,哪用得着这么多衣裳?挑上四五件便够了。
到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过宠溺,眼下孩子尚在她腹中,便已惯成了这样,若是生下来,不知会被娇纵成什么样呢。
裴则毓不言,只是静静看着她笑意浅淡的脸庞,眸光轻闪。
她已许久不曾对自己这样笑过了。
这个意料之外的生命,到底改变了她良多。
她现在安静地坐在自己怀中,挑小衣样式的样子,像极了一位母亲。
裴则毓忽得有些心疼。
他的卿卿,似乎有些
长大了。
可他还不舍她这么快便长大,从一个轻灵的少女,忽然变成一个慈爱的母亲。
阮笺云不知他一直盯着自己做什么,但她心下一片平静,并无波澜,于是也坦然地放任他的目光。
裴则毓现在是她孩子的父亲,而非她的夫君。
犹豫来犹豫去,总算挑了几件最合心意的,交由莲心去拿给绣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