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完这些,她忽然想起什么,微微抬头,对裴则毓轻声道:“你不能太溺着这孩子了,若是日后长歪了,便来不及了。”
从这人方才的行径看,她实在很不放心他对孩子的抚养方式。
裴则毓不以为意,将下颌搁在她发顶上,笑吟吟道:“那我做慈父,你做严母,如此便可长好了罢?”
阮笺云闻言眸光一动,抿唇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。
翌日,她无事可做,便让莲心找来绣娘,也试着自己一针一线地,尝试织一顶虎头帽,一双虎头鞋,一对柔软的小袜。
她想给这孩子留下点什么。
裴则毓下朝来,便见她蹙着眉头,一会看看衣样,一会看看手中织成的小衣,一副严肃又发愁的样子。
拿过她织成的小衣,拎在眼前,不禁失笑出声。
“到底是你亲生的,不至于这般苛责吧?”
手上那件小衣,针脚歪扭不说,袖子也一长一短,衣襟又收得太紧,令人疑心到底是何等纤细的孩子才能挤进去。
阮笺云大窘,抢过小衣,给自己辩解时也觉气短:“这才第一件……我会越织越好的。”
裴则毓哼笑一声,道:“宫中自有绣娘做这些,你又何必亲力亲为。”
若她织得好,便也罢了,就怕手艺不巧还勤快。
“不过……”
他突然话锋一转,凑近阮笺云,笑吟吟道:“我不嫌弃,你可以给我织些。”
一方帕子,一身寝衣,只要是她做的,随便什么都好。
眼见也快端午了,他还在期待会不会有一条新络子等着自己。
给他做?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?
阮笺云心下想笑,面上却不显,只柔柔将他俊美的脸推开,委婉道:“等我将手艺练好了来。”
裴则毓信以为真,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,笑得极为愉悦:“多谢卿卿。”
春日短,苦夏长,转眼之间,已是花叶零落,秋意渐近。
阮笺云的月份一日日大了起来,然而肚子却并不似寻常孕妇般似半个圆球隆起,穿上宽松些的衣裳,竟是若隐若现。
章太医特地来过一趟,号完脉,言是有些女子体质特殊,怀孕时腹部不显,亦为常态。
况且皇后身子素来并不十分康健,孩子生得瘦小了些,亦有可能。
裴则毓初还有些担忧,但听到这番解释后,便也逐渐放心下来。
这日晚上他照常给阮笺云揉按着小腿,听阮笺云轻声给腹中孩子念着一本开蒙的书。
见她眉间隐有倦色,便道:“我来念吧。”
阮笺云摇了摇头,将手轻轻盖在小腹上。
她想让这孩子,多记住一点她的声音。
似忽想起什么,抬起头,定定地看向裴则毓,面色有几分诡异的苍白。
她道:“你要待这孩子好一些。”
裴则毓一怔,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。
这是她和他的孩子,他怎舍得轻率对待?
但阮笺云这段时日常有此类反常之举,他只当她孕期心思凌乱,于是温和道:“这是自然。”
不想面前的人却不罢休,仍旧看着自己,道:“你要发誓。”
裴则毓无奈,只得顺着她的意思,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,对天发誓。
阮笺云这才放心了般,低低舒出一口气。
她推了推他,轻声道:“去叫稳婆来。”
声音之镇定平静,仿佛只是让他去端盏茶般轻松。
裴则毓闻言尚未反应过来,下意识看向她身下,
有水渍逐渐蔓延,濡湿了大片床褥。
—
稳婆一早便在偏殿候着,命令传出后,片刻功夫便到了。
于守忠看着半跪半立在床前的男人,小心翼翼地劝道:“陛下,女子生产向来血腥,恐会重冲撞龙体,您不若暂去偏殿候着吧?”
裴则毓面色发白,闻言冷笑一声:“荒谬。”
世间哪个男子不是由女子生出的?若如此轻易便被冲撞,只能怪自己命短罢了。
他要陪着阮笺云一道渡过此关。
阮笺云只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,从前只听说女子生产艰难,不想如今亲历,才知这其中痛楚苦辛。
大脑一片混沌,勉强睁开眼,对着面前紧紧握着她手的男人,艰涩道:“出……去……”
裴则毓薄唇紧抿,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焦灼。
他轻声道:“不怕,我陪着你。”
身体内部的痛楚难以忍受,阮笺云指尖死死抠进他掌中,口腔内血气蔓延。
她声音因剧痛而有几分扭曲:“出……出去……”
“卿卿!”裴则毓声音急促,似强压怒意。
殿门前忽传来一阵动静,有人发髻凌乱,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进来。
“听不懂她说的话吗?出去。”
裴元斓一把挡在阮笺云面前,冷声道:“你再拖延一刻,她生产便要被耽搁一刻!”
裴则毓咬牙,双眼猩红地看了榻上的人一眼,最终还是大步离开。
赤色触目惊心,在床褥上飞快蔓延,铁锈的腥气几乎浸透了床帏。
屏风后,女子的喘息初还尖利,后便渐渐变得沙哑起来。
声音之痛苦,比起犯人受刑活剐时,亦不遑多让。
裴元斓紧紧抓着她的手,不断安抚道:“快了,再加把劲,很快就好了……”
阮笺云只觉自己整个人仿佛浸在水里一般,眼前明黄的床顶模糊变幻,似无形囚笼。
她的一生,都要被人囚在这里。
既惊且惧,又忽然自这惊惧之中,生出一股无边无际的怒来。
凭什么?她偏不认!
她的人生,永远只有自己能做主。
……
片刻之后,有欢呼雀跃声自殿内传来,升上云顶,传遍了整座皇城。
“生了生了!”
似有婴儿微弱的啼泣声,隔着一栋殿门传出来。
裴则毓刹那间脱力,一时竟站不住,险些跌下台阶去。
于守忠吓得七魂升天,一个箭步将人扶住:“陛下!”
就算四殿下强行将人请了出来,陛下也兀自守在殿门前,不肯去偏殿坐着歇一歇。
裴则毓喘过口气,示意他不必搀扶。
更声响起,天边已泛起淡淡的青色,有天光破云而出,映出裴则毓憔悴的面容和眼下乌青。
有宫人怀抱了一个锦被出来,喜不自胜地朝他下拜:“恭贺陛下,喜得公主。”
“她呢?”裴则毓充耳不闻,一把攥住那宫人的手臂,厉声道,“她怎么样?”
那宫人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狰狞的模样,当场吓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:“奴…奴婢不知……”
裴则毓动作一顿,自知有些焦思过度了。
正欲把目光重新移向殿内,便听内室忽得传来一声焦灼而恐惧的呼喊:
“——娘娘大出血了!”
—
半刻钟前,趁着稳婆没人守在床头,裴元斓悄悄自袖中取了一样东西出来。
她压低了声音,一双眼紧紧盯着阮笺云:“你想好了?这药服下去,便没法再后悔了。”
阮笺云痛得面色一阵白一阵青,闻言,咬牙逼出一丝力气,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。
裴元斓便不再多言,微微侧身,挡住了阮笺云的面容,迅速将那一小粒丸药塞进阮笺云口中。
阮笺云尽力伸长脖颈,将那粒药艰难地咽了下去。
不知又过了多久,头晕目眩中,她听到了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。
终于解脱般,浑身骤然放松下来。
“要抱给你看看吗?”
裴元斓守在一旁,低声问她。
阮笺云垂着眼,面颊雪白,堪称透明。
挣扎过后,她闭上眼,摇了摇头。
裴元斓似是松了一口气,欣慰道:“好姑娘。”
她没看错阮笺云,这是个对别人狠,对自己更狠的人。
阮笺云闭着眼,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应裴元斓的话了。
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渐渐发冷,身子越来越轻,仿佛飘上云端。
恍惚中,门口传来激烈的动静,她听见一道杀气腾腾的声音,嘶哑而暴戾,竟让她有些陌生。
“都给朕滚开!”
宫人们跪了一地,苦苦哀求:“陛下,您不能进去……陛下!陛下!!”
阮笺云意识已然模糊了,似有温热鼻息靠近她面颊,那人的声音哽咽沙哑,极近卑微恳求。
“我来了,我来了……”
“卿卿,求你,别睡……”
这是裴则毓的声音吗?
阮笺云已经辨不清了,只觉
得这哀求太过卑微,是以那样陌生。
他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,从容沉静地俯瞰着自己吗?何时竟也变得这般卑下了。
若非她此刻一丝力气也没有了,定然是会笑出声来的。
可惜她太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