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到这个人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,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。
第一面,他笑吟吟地用一根桃花枝,挑开了自己的盖头;
最后一面,他面上惨白,将自己的手紧紧贴在脸侧,让她别怕,他会陪着她。
她曾经的挚爱,而今的仇雠。
不过,没关系。
她终于可以不在意了。
意识一沉,从此再听不到任何动响,陷入了无边沉睡。
—
宫中红布尚未悬起,白幡便已挂上。
满目缟素,苍苍皑皑,如同十月飞雪。
殿外宫人噤若寒蝉,连一丝动静也不敢发出,生怕惊扰殿中那人。
有宫人满面愁容地向于守忠展示餐盘上的膳食,于守忠朝他摇了摇头,又向殿内努了努嘴。
陛下守着皇后的尸身,不吃不喝,已经两日了。
不是没有人壮着胆子去劝过,只是上一个去劝的人,眼下已经变成一具被丢在乱葬岗的死尸了。
余光里忽得多出一抹银白,于守忠抬头看去,顿时如蒙大赦地迎上去。
“四殿下,您可来了。”
裴元斓在门前停下,瞥了于守忠一眼:“他还待在里面?”
于守忠苦着脸点点头。
裴元斓见状,嗤笑一声。
下一瞬,一脚踢开殿门,大步走进去。
已近秋晚,天气逐渐凉了下来,可比起殿中,庭院里竟显得温暖了许多。
冷气迎面袭来,裴元斓不禁一抖。
她皱起眉,抬起头环顾四周。
殿内除正中一具金丝楠木棺椁外,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冰鉴。
冰块满铺,正散发着阵阵冷气,将殿内冻得如寒天腊月一般。
看这架势,是铁了心要把人困住了。
裴元斓冷冷勾唇,走近坐在棺椁旁的人,寒声道:“你还要留她多久?”
那人仍穿着阮笺云生产那日的衣裳,背对着她,依旧专注地望着棺内,目光沉静,置若罔闻。
裴元斓咬牙:“她已经为你而死了,你如今还要害得她不能早入轮回,转世投胎吗?”
似是对她这句话有所反应,那人闻言,眼珠微微一动。
轮回?
裴则毓垂下眼,伸出手,指尖抚过棺中人冰凉的面颊。
她凭何入轮回呢。
裴则毓冰冷地想。
她把自己变成了厉鬼,却想轻飘飘地转世投胎,忘却前尘旧事,重新开始新的人生。
他怎么能够应允呢?
没有他的准许,她永远也无法离开。
今生今世,哪怕是死亡,也休想将她带离自己身边。
这样一想,心情又愉悦起来,旁若无人地将棺中人冰凉的身体捞进怀中,试图用体温将她捂热一些。
“若无事,便出去吧。”
下了逐客令后,便不再看裴元斓一眼,只是兀自抱着怀里苍白安静的人,将她的鬓发悉心理好,温声低语,目光温柔缱绻,似乎怀中真是一个活生生人。
裴元斓见他如此疯魔的行径,脸色愈加难看起来。
这蠢货。她心中低咒一声。
再让他耽误下去,阮笺云恐怕便要醒了。
第121章 归去她从此自由了。
不行。
裴元斓咬牙,她不能让这人坏了事。
冷冷睨了他片刻,忽然道:“那她的女儿呢,你也不看一眼吗?”
公主自出生后,便一直由宫人照拂,他这个做父亲的一面也不曾见过。
裴则毓仍是无动于衷,连眉梢都未动一下。
仿佛裴元斓提到的,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。
裴元斓急火攻心,语气罕见地留了一丝怒意。
“你这般慢待她的孩子,也不怕她在泉下得知,不得安息!”
孰料裴则毓闻言,轻笑一声。
“那岂不更好?”
连续两日守在这里,他下颌已然生出细碎的青茬,眼下乌青明显,形容憔悴落魄,唯独一双眼亮得慑人。
缓缓转过头去,盯着裴元斓既惊且怒的面容,一字一句道:“她若不得安息,便尽管来找我索命。”
即便阮笺云只剩下一缕残魂,他亦能将人囚在容器里,永生永世,不得超脱。
裴元斓听他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,终于冷下脸色,拂袖而去。
“疯子。”
然而走到宫门前,还是微微侧头,冷冷丢下一句话。
“公主的眼睛和她生得很像。”
裴则毓面容沉静依旧,只是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大门轰然关阖,空旷寒冷的大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裴则毓垂下眼,注视着怀里双眼紧闭的女子,用指尖轻触了碰触她的颊。
真冷。
寒意透过指尖传过来,令他恍惚记起儿时堆雪像的场景。
那时,雪落在手上,因他双掌的温度而融化,浸湿了手套。
再触碰雪人时,也是像今日这般,是指尖最先感受到冰冷的寒意。
前两日,她的身体虽然温凉,但仍是柔软的,
可如今他再将人抱在怀中时,却与那雪像几无不同了。
冰冷的,僵硬的。
再也不会睁开眼,回应他,触碰他。
裴则毓忽然对她的冷漠心生不满,挑了挑眉,恶意地冲她耳尖吹了口气。
“你若再不醒来,我就命人把她抱来,在你面前摔死。”
她这般爱这个孩子,听到这句话,肯定会气得立刻醒来,掐住他的脖子,要与他同归于尽吧。
这样也不错,至少能把他一并带走。
他们两人一起到地下,再做一对亡命鸳鸯。
可怀中人并没有如他所愿般,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,露出惊骇愤怒的神色。
她面容依旧平静安详,眉头舒展,仿佛沉醉于一场长久不会醒来的幻梦。
裴则毓便敛了笑意,冷漠地看着怀中的人。
半晌,伸出一根手指,探了探她的鼻息。
他坚持了很久,可手指仍未感受到一丝气息。
苍天不怜,竟连一丝微风都不肯路过。
眼底暴戾再难掩饰,裴则毓倏然起身,朝着殿外喝道:“来人——把公主抱进来!”
殿外诸人闻言先是一颤,随即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,面上俱是一喜。
于守忠立刻骂道:“呆头鹅一样愣什么?还不快去将公主抱来!”
宫人连连应是,当即从奶母怀中将孩子接过来,掖了掖锦被一角,递给于守忠。
于守忠深呼吸一口气,推开殿门。
“陛下,公主来了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,只因新帝背对着他而立,周身紧绷如一张蓄满的弓,隐隐散发出一股疯狂的意味。
于守忠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
他心惊肉跳地看着面前的人缓缓转身,半边惨白的脸隐在阴影里,瞳孔深处猩红明灭。
——不肖活人,反倒像那自地狱而来的修罗恶鬼。
“给我。”
裴则毓慢慢道,朝他伸出手。
于守忠早被他周身威压吓得不敢喘气,闻言,立刻便哆哆嗦嗦地将怀里的襁褓递过去。
谁知新帝并未看那襁褓一眼,反而“刷”地一下抽出腰间佩剑。
一道寒芒闪过,便见一个包袱便悬在剑尖,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。
于守忠定睛一看,当即吓得魂不附体,一个劲地磕头求饶。
“陛下!陛下!”
“公主毕竟是您的亲骨肉啊!”
他声嘶力竭,涕泪横流,祈望眼前的帝王能停下这般疯狂的行为。
虎毒尚不食子,而他们这位新帝却……!
这番激烈的动静,吵醒了襁褓中的婴孩。
那小小的人睁开眼,迷茫地看着面前银光凛冽的剑刃。
——刃面上倒映出了她自己的脸。
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刃面,似是十分好奇,不肯移开眼。
然而下一瞬,竟是伸出了手,要径直去触那锋利的
剑芒!
裴则毓见状,眸光一动。
行动快于意识,等他再反应过来时,臂弯中已然多了一个小小的襁褓。
婴孩还从未见过他,此时被这样一个陌生的人抱在怀中,不但不怕,还颇为好奇地盯着他。
怀里的重量沉甸甸的,似有一种无名的吸引力,迫使裴则毓垂下眼,目光落在那婴孩面上。
该死,裴则毓阴郁地想,裴元斓骗了他。
这孩子的眼睛根本不像阮笺云,反而像自己,是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。
看过之后,他本该如原先设想的一般,用剑将这襁褓摔在地上,让她去陪棺中狠心的娘亲。
可鬼使神差的,无法将目光从这孩子面上移开。
婴孩的面上红红的,皮肤还有些发皱,但依然能看清五官。
她的眼睛不像,可轮廓却生得肖似阮笺云,下颌尖尖,额头却圆圆的……
而她除了眼睛像自己,不仅眉弓像,鼻骨也有些像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