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则毓目光一寸寸移动,将婴孩的相貌印在眼中,又在心底和两人的容貌对比。
这个孩子,长得既肖似她,亦像极了自己。
这是他和阮笺云的孩子。
婴孩似是被他盯得困乏了,小小打了个哈欠,便重新闭上了眼睛。
裴则毓维持着方才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片刻过后,他从死寂的殿中,捕捉到了婴孩轻浅的呼吸声。
她居然真的睡着了。
裴则毓面无表情地注视婴孩安静的睡颜,一时竟心情复杂。
不仅能在想杀自己的人怀里睡着,并且还睡得很香甜。
不愧是她生出来的,这份淡定的性子,和她如出一辙。
臂弯里存在感强烈的重量,忽然重若千钧,令他一颗心也变得沉甸甸。
他忽然想起,自己答应了阮笺云的。
答应了……要待这孩子好一些。
胸腔里涌动的不知是何种情绪,既恨她未雨绸缪,有言在先;也恨自己当初大意,草率应承。
这下倒是将他钉在阳间,再求死不得了。
无声收剑入鞘,他生疏地抱着那熟睡的婴孩,低低舒出一口气。
绕过趴在地上觳觫不止的于守忠,推开殿门,朝外走去。
—
秋日气候虽寒凉,但到底也还有些余热未散。
因着裴则毓,阮笺云的尸身已多耽搁了两日,眼下是决计不能再拖延了。
负责入殓的宫人在给阮笺云上妆时,裴则毓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,不时发出几句意见。
“粉打薄些,她不喜欢厚厚一层敷在面上。”
“口脂换浅些的颜色,这个太艳了,她不习惯。”
“眉粉再描深些,她总嫌自己眉色太淡。”
“……”
诸如此类细节之处,宫人无法,只得按照他的说法照做。
到盘髻时,裴则毓挥退了宫人,亲自给阮笺云绾发。
那人软软靠在他身上,双目阖上,仿佛熟睡一般。
裴则毓轻哂:“怎么这般黏人。”
话虽如此说,却还是任由她冰凉的小脸贴在自己颈窝上,又挑了一根白玉钗,穿插进她的发间。
等挽好发后,自己上下打量一番,颇为自得。
如今他的手艺,比之乞巧那日,已经好了太多。
满头墨黑柔顺的青丝,经过他手之后,被绾成了一个低低的挽髻,是她平素惯常的款式。
盘完髻后,宫人要给阮笺云换皇后冕服,里三层外三层,将苍白的人几乎隐没在赤红的绸缎里。
裴则毓不由蹙眉,道:“不穿这个。”
“换成她平日常穿的那一件吧。”
她偏爱宽松些的衣裳,尤其不喜厚重的衣装,两人从前还未崩裂时,阮笺云还私下对他苦恼过宫装繁琐,将人裹得密不透风,实在难受。
他想让她舒心,不论生前死后。
宫人们面面相觑,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。
如此不合仪制、标新立异的皇后丧礼,他们也是头一回见。
但陛下既这么说,又有何人敢出言反对?
于是纷纷闷不做声,只管垂头照办。
近来多阴云天气,丧礼这日却是一反常态,青天白日,无云无风,天地间一片缟素。
裴则毓望着那棺木,双眼猩红如血,面容却淡漠。
潮水般的记忆涌来,令他站在朗朗日头下,几乎窒息。
前些日子,阮笺云总会冷不丁地对他说些没头没脑的话,譬如“不能娇纵了孩子”,“待她要耐心细致些”,“不必过分苛责,让她快乐便好”之类的,并且说这话时,神情极为认真,大有他不答应她便不依之意。
自己当时还无甚所谓地应了下来,如今想来,这些话,又与托孤何异?
莫非是她早料到了今日的结局,才事先筹谋起来的?
惨淡的日光照在他身上,却令他感受不到丝毫暖意。
指尖冰冷,一如那日轻戳她冰凉的脸颊时,带来微寒的知觉。
裴则毓忽然想起她生产的那一夜,推自己去叫稳婆时的场景。
她鬓发凌乱,因出了一层薄汗而有丝缕粘在脸上,小脸痛得寡白,一双眼却极用力、极用力地看着他,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脑海里。
这样深深一眼,此刻似一把尖锐的薄刃,狠狠地捅进他的心脏。
脑海内一瞬云破日出,恍然前尘。
她定然,是早便预料到了。
一阵腥甜涌上喉咙,裴则毓再也支撑不住,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下,“噗”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。
血迹顺着棺椁缓缓淌下,墨色的楠木之上猩红赫然,仿佛一道诅咒,又似一道封印。
裴则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颤抖着手,想拭去那抹突兀的赤红。
可随着眼前一黑,终是没能再做到。
“陛下!”
“快传太医,陛下晕倒了!”
—
京城,西坊,清河巷。
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低着头拐进巷中,在巷子最尽头停下脚步。
警惕地向后看了看,确认四下无人后,方才轻轻叩响了面前的门。
三短一长,极有节奏。
“吱呀”一声,院门从里面打开。
那人一个闪身,便进了门里。
院门随即关阖,巷中重归寂静,仿佛刚才从未有人来过。
“公主派我来问,你家姑娘醒了吗?”
整个人仿佛沉浸于无垠黑夜里,目之所及,伸手所触,都是浓稠的墨色。
被困在一片混沌中,朦朦胧胧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。
“暂还没有……”应答的女声透出几分忧虑,听起来莫名有几分耳熟。
阮笺云蹙着眉,下意识想要挣脱眼前这片无边黑海。
院中重归寂静,交谈声似是停了。
忽地,门扉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有人走了进来。
她听到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,随即,那熟悉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,语气十分急切。
“姑娘!”
阮笺云眼睫颤动,终于缓缓睁开。
最先映入眼帘的,是顶上陈旧的床帷,花色陌生,款式简朴,像是寻常人家用的物品。
她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脖子,微微侧头,便看见了青霭似哭似笑的脸。
“……青霭。”
阮笺云轻声唤她,嗓音透着久睡未醒的沙哑。
青霭眼眶一红,哽咽着应了她道:“奴婢在呢。”
阮笺云看着她,嘴唇翕动。
她喉中有千言万语想要问,却碍于沉重的身体无法发声。
青霭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,飞快擦掉眼角晶莹,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头,将人慢慢搀靠在上面。
“姑娘,咱们还在京城,这间院子是四殿下的一处私产,是她命人将您和奴婢暂且安置在这儿的。”
“四殿下说您才生产完,正是脆弱之际,若立刻启程,只怕身子会落下病根,于是特地让您在此处休养些日子,等身子好些,再走也不迟。”
原来是裴元斓的安排。
阮笺云轻轻点头,示意自己知道了。
裴元斓做事妥帖谨慎,她一向放心,因此并无异议。
只是……
她将目光移向青霭,眼中是明晃晃的疑惑。
青霭为何还会在京城,她此刻不应当快到宁州了吗?
莫非是,那人并未遵守和她的约定?
想到这里,怒意便控制不住地蔓上心头。
青霭见她脸色不对,忽福至心灵,连忙解释道:
“陛下是派了人将奴婢送回宁州,但奴婢不想走。”
顿了顿,又道:“若能留在京城,哪怕见不到您,能离您近些,奴婢也觉得心安。”
“所以就去求了四殿下,是四殿下心慈,将奴婢暂时安置在这方小院的。”
原是这样。
阮笺云望着青霭眉眼间明显带了疲倦的小脸,喉音有几分艰涩。
“……傻丫头。”
青霭听她责备又无奈的语气,一张小脸反而亮堂起来,笑得眉眼弯弯,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。
她笑嘻嘻道:“奴婢才不傻呢,不然当年姑娘怎会在一堆人里一眼就挑中了奴婢?还不是看奴婢生得机灵!”
她当时在府里年纪最小,因
此没少受人欺负,饿得面黄肌瘦,混在人群中,灰扑扑的,活脱脱一只小鸡崽。
可一众丫头里,年幼的阮笺云却独独选中了她。
从此她便陪在姑娘身边,同吃同住,亲密无间。
她后来好奇,便问阮笺云,那一日为何会指了自己来伺候。
阮笺云彼时正在布菜,闻言想了想,才道:“我每日的饭食都用不完,怕外祖担心,于是便想寻个能替我分担的。”
说着,便将一只大鸡腿夹进她碗中。
青霭抱着那只碗,心底五味杂陈。
她又不是蠢人,怎可能看不出阮笺云话里明显的漏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