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动的饭食,赏给府中下人们便是了,又何必特地寻个侍女来分担?
是姑娘心慈,不忍见她受苦,明明六七岁的年龄,却瘦弱得跟四五岁的孩童一样,是以才特地将她挑了过来。
回忆起这些,青霭鼻尖一酸,忍不住又想流泪。
她急忙低头,装作被迷了眼般,将泪水不着痕迹地抹去。
姑娘醒来是喜事,她不想惹得姑娘也跟着自己掉泪。
一声悠悠的喟叹响起,阮笺云温柔喑哑的声音也随之传进她耳中。
“你既消了奴籍,便已不是我的侍女,无需再自称‘奴婢’了。”
青霭动作一顿,立刻道:“这怎么行!奴婢……”
然而后半句却在触及阮笺云澄净的目光后,再也说不出口。
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依言换了称谓:“……我。”
阮笺云这才满意,吃力地轻拍了拍她的手。
她昏迷许久,初醒之后又说了这么几句话,此时喉中干涸,有些难受。
青霭不经意瞥见她苍白干裂的嘴唇,立刻醒悟,连忙将案上茶水递给她。
阮笺云手还有些发颤,但仍强撑着端起茶盏,尽力平稳地送到唇边。
干涩的喉中才被水流湿润,便听青霭掩饰不住欣喜的声音:“姑娘可要给老爷送封书信?也好让他老人家及时准备起来,别等咱们回去了,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。”
素白的手一抖。
“咔哒”一声,茶盏短暂相触,但随即落在被面上。
茶水被柔软的被衾尽数吸收了去,迅速洇开大块深色的痕迹。
青霭回头被吓了一跳,立刻扑过去紧张道:“姑娘怎么了?可是有哪处不舒服?”
阮笺云嘴唇动了动,眼神发木。
“青霭。”
她攥紧青霭的手,嗓音嘶哑:“……外祖去了。”
去了?什么去了?去哪了?
青霭一头雾水,正欲发问,忽望见了阮笺云猩红的眼底。
一颗晶莹的水珠凝在她睫上,却因着主人僵硬的动作,迟迟不曾落下。
青霭忽然明白了过来,当场呆住。
……
等阮笺云断断续续说完后,青霭才缓缓回过神来。
她死死咬牙,逼迫自己忍住眼中泪意,不断用帕子给阮笺云擦拭着眼角。
“姑娘千万别哭,若是月子里流泪,只怕日后眼睛都要受罪了。”
心中愧悔万分。
都怪自己,好端端的提什么老爷,惹得姑娘这样伤心。
阮笺云轻轻摇头,推开她的手:“无事,我没哭。”
这话是真的,除了最开始那一颗落不下的泪,她眼中当真没有一滴水意。
眼眶被烧得滚烫,将泪水尽数蒸发。
该流的泪,她早已在那座樊笼里流尽了。
抬头望见青霭红红的眼睛,又摇了摇她的手,轻声安慰道:“不关你的事,切莫自责。”
怕她继续伤怀,于是故意换了话头:“方才是有人来过吗?”
青霭果然被引开了话题,点点头:“是四殿下的人,近来京中不得设市摆摊,公主怕您醒后不便,便命人每日都来送些吃食补品。”
阮笺云闻言,轻叹一口气。
承裴元斓这样大的一个人情,她恐怕今生都还不上了。
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,她也有些饿了,一声轻响自腹中传来。
青霭听到后,立刻便欢天喜地地去了小厨房,给她做了些清淡的膳食。
用膳时,青霭不愿触她伤心事,便没有讲她昏迷时京中发生的大事,故意拣些儿时的趣事,希望她能开怀些。
阮笺云心知她好意,便也没有主动提及,只是随着她的话舒展了眉眼。
她们待在这一方僻静的院中,眨眼已是半月有余。
裴元斓中间还来看望了她一次,神神秘秘地披了个斗篷,还被阮笺云笑是江洋大盗贼胆包天,青天白日便敢来行窃了。
裴元斓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,却没说自己如此小心谨慎,皆是因宫中那个彻彻底底的疯子。
他将护国寺全体僧人请进宫,没日没夜地念经祈福,施遍各种法术,引她魂魄归来。
若是亡魂,或许当真会被这番操作逼得归来也说不准。
临走前,裴元斓状似不经意般问她:“怎么不问问你那孩儿?”
是男是女,是何姓名,她都可还不知晓呢。
阮笺云闻言,默然垂眼,轻声道:“何必多此一举。”
今生今世,到底是有缘无分。
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已亏欠良多,实在没脸再惺惺作态,问及那被自己抛下的孩子的近况。
裴元斓对她这番回答并不意外,笑了笑,最后向她道了一声保重。
当夜,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驶出了京城。
马车里,阮笺云倚靠在壁上,听着耳边辘辘的轴音,心下是意外的沉静。
前尘往事,不过一场幻梦。
大梦既醒,何不归去?
她从此自由了。
第122章 算盘五年后。……
五年后。
“殿下,殿下您慢些!”
宫人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,累得气喘吁吁。
公主今年虽只有五岁,但素来活泼好动,横冲直撞如一匹小马驹,加之因为年小身矮,奔跑之间身形灵活,竟将大批侍奉她的宫人都甩在了身后。
其中一个宫人好不容易赶上她,大口喘着粗气,愁眉苦脸地问道:
“殿下,您要去哪?”
裴琢眨了眨眼,遥遥指向东南方向:“护国寺的桃花开啦!我想去找父皇,让他陪我放纸鸢!”
宫人闻言,神色顿时一僵,似乎想说些什么。
然而还不待她整理好思绪,便见身前的小人一个扭身就从她腋下钻了过去,直直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跑去。
“哎!”
宫人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。
乾清宫前,身穿玄甲的十二护卫面色冷硬,戒备森严,手持锋利长戟守在殿门前。
这些护卫向来耳聪目明,远远便听见“噔噔噔”的声音从远方传来。
彼此之间不着痕迹地交互过目光,不约而同地将原本紧密的队伍排得松散了些,留出恰好能叫一个五岁孩童钻过去的宽度。
于守忠候在殿门口,听见声音,下意识抬眼,便见宫墙尽头,一个石榴色的小身影正提着裙摆,仿佛一只小鸟,飞快地跑了过来。
她脚上踩的,不是寻常女子惯穿的绣鞋,而是一双特制的短靴,履音清脆,平日里最适宜行走奔跑不过。
眼见小姑娘离得越来越近,于守忠的眼底也不由浮现一丝头痛。
他蹲下身,张开双臂,将人拦在门前。
“哎哟,小祖宗!您今儿个怎么过来了?”
来人仰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,瞧着于守忠认真道:“我想父皇了,来看看他。”
于守忠苦笑一声,循循善诱:“陛下近来不得空闲,恐怕没空见您。”
“等陛下空了,老奴再命宫人去请您,可好?”
裴琢闻言歪了歪头,眉尖微微拧起,神情认真,仿佛当真是在思索于守忠话的可行度。
于守忠见状心下松了口气,正要再劝,却见眼前人忽得从他身后探出头,朝着殿内大喊一声:“父皇——!”
童声清脆响亮,几乎惊飞了庭院里栖息的鸟儿。
于守忠被吓得一抖,脸色煞白,刚想示意后面追
上来的宫人将裴琢带走,便听殿内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咳嗽声。
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传出来的声音透着沙哑,是显见的虚弱。
于守忠不敢再拦,老老实实地侧开了身子,看那道石榴色的小身影“嗖”地一声便蹿进了殿内。
宫人这才堪堪追到面前,扶着双膝,喘得如同风箱一般。
“不是叫你把人看好的吗?”于守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。
宫人此时也缓过劲来,闻言冷笑一声:“公公说得轻巧,阖宫上下,谁能拦得住殿下?”
这话倒不如说,是谁敢拦殿下。
于守忠默然,这倒是。
宫闱之中,谁人不知新帝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宝贝得不得了,简直是当眼珠子在疼宠。
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就连天上星星,只要公主说一声想要,陛下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她摘下来。
明玉堂那栋高约百尺的观星台,正是因此而建。
明玉堂是后宫之中离乾清宫最近的那一座宫殿,当初将明玉堂赐给公主时,陛下还嫌宫殿过于窄小,不够公主奔跑撒欢,又命人从自己的私库里取银,重新修缮一番,还扩建了两倍有余。
除此以外,大梁历朝历代,只有及了笄后,公主才能获得封号,唯独小公主出生不久便得新帝特许,亲赐“长宁”二字,金枝玉叶,尊贵无双。
其受宠程度,可见一斑。
那宫人见于守忠对自己的话也十分赞同,不由叹了口气,凑近于守忠低声道:“陛下又病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