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嘘,”于守忠目光隐晦地朝殿中一瞥,也压低了声音,“陛下不许宫中提及。”
可即便不让人提,当初新帝在先后丧礼上吐血昏阙的消息,整个京城又有谁不知道?
自那以后,陛下的身子便眼见地越来越不好了。
无论是太医院的太医,还是天下知名的神医郎中,对着陛下的脉象,都只能长叹一口气。
病自心发,药石难医。
偏生陛下醒来后,又没事人一般,迅速投入堆积的政务中,焚膏继晷,宵衣旰食,生生将身子累垮了不少。
就连公主年幼时,因在先后身体里营养不足的缘故,先天虚弱,吐奶高烧,也是陛下在旁日夜守候,分毫不曾阖眼。
如今,大梁国泰民安,河清海晏,公主也身体健壮,能跑能跳,陛下却病倒了。
不如说,是他早该病倒,却一直硬生生拖到现在。
陛下今岁不过二十有六,甚至不到而立,这般年轻,便……
于守忠叹了口气,冲那宫人摇了摇头,至此不再言语。
乾清宫墙砖厚重,隔音极好,两人这几句闲话又都是压低了声音的,是以殿内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。
因着陛下命人熄了炉火,室内颇为清寒。
裴琢甫一进殿,便见明黄的龙榻上倚坐着一个人,面容比身上的寝衣还要白上几分。
在看到她后,原本淡漠的眉眼立刻便化成春风般温柔。
“小玉儿。”
听他温声唤了一句,裴琢眼睛登时便红了起来。
她像只小鸟一样飞进那人怀里,双臂圈着他脖颈,埋下头,闷闷地喊了一声“爹爹”。
这是爹爹教她的,在外喊父皇,私下只有他们两人时,便如寻常人家一般唤爹爹。
“嗯,”裴则毓掌心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女儿的脊背,温声应她,“爹爹在呢。”
裴琢抬起头,漂亮的桃花眼里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,眼周是明显的湿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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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多大了还哭鼻子,”裴则毓勾起唇角,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,“羞不羞。”
裴琢闻言吸了吸鼻涕,不管不顾地在他雪青色的寝衣上蹭来蹭去,将眼泪鼻涕一齐糊在上面。
身上那人似是被她这一举动气笑了,将她从自己怀里拎出来,不轻不重在额上敲了个栗子:“臭丫头。”
“哭什么?”
裴琢擦干了泪,抬起眼看向他,眼框仍旧是红红的。
“他们说你病了。”
是宫人们背着她私底下窃语,被她偶然听到了。
她们说,前些日子,陛下在上朝时突然昏了过去。
太医去瞧过了,回来时脸色灰白,什么也不肯说,只是一个劲地叹气。
她知道之后,夜里辗转反侧,怎么也睡不着。
莫名的恐惧浮在心头,这才不管不顾地来寻了裴则毓,想要在他怀里求一个心安。
对上女儿泪痕未干的眼睛,裴则毓轻哂:“瞎说。”
他轻声哄着裴琢:“爹爹没病,只是睡得久了一些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陪我放纸鸢?”裴琢望着他额上的薄汗,步步紧逼,“你都许久没有来陪我了。”
小姑娘眼底又隐隐浮出一层水光,倔强地瞪视着他时,倒是与那人的神态越发相像。
裴则毓一时有些恍惚,看着面前的孩子出了神。
裴琢没得到回应,不由得蹙眉,推了推他的胳膊。
裴则毓回神,歉意地笑了笑,将小人儿重新抱上自己的双膝,温声哄她:“对不起,爹爹过阵子再陪你玩,好不好?”
裴琢抿唇,固执地睁着眼睛,不肯让眼里的泪花掉下来。
她紧紧圈住裴则毓的脖颈,懂事地主动换了个话题:“爹爹,你方才做噩梦了吗?”
稚嫩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忧虑,小小的身子软软地靠着他,砰砰的心跳声几乎能传到裴则毓耳中。
裴琢很担心他。
裴则毓感受到女儿的恐慌,心下一软,回抱住她,认真道:“不,是美梦。”
梦境太美,美到他甚至不愿醒来。
“爹爹梦到你娘亲了。”
裴琢闻言并不意外,“啊”了一声,满怀憧憬地问他:“娘亲又在煮茶吗?”
“不,”裴则毓神色柔软,顿了顿,眼底却多了一抹说不清的苦涩,“她在梳妆。”
小轩窗,正梳妆。
时近清明,应是故人心软,才会屈尊纡贵地到梦里来,施舍给他一个背影罢。
五年来,这还是他第一次梦到她。
只是无论他怎么唤,那人都背对着她,披着一头如瀑的墨发,固执地不肯回头。
他走上前去,想扳过她肩膀看清面容,然而下一瞬便脚下一空,从旖旎幻梦坠入了冰冷的现实。
裴琢闻言,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她天真道:“我也想让娘亲给我梳头。”
从来都是宫人给她梳头,虽然宫人们的手艺都很巧,可裴琢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若是娘亲在就好了。
她垂下眼,神情有几分落寞。
裴则毓装作没看见她眼底的难过,摸了摸她头顶的双丫髻,含笑道:“那让爹爹给你梳,如何?”
“只怕你娘亲的手艺,还赶不上爹爹呢。”
阮笺云从来没有自己绾发过,他这样说,应当也不能算出错。
她若听了这话恼了,大不了晚上再入一回他的梦,狠狠挠自己一顿好了。
裴琢小孩子心性,闻言立刻兴奋起来:“当真吗?”
“自然。”裴则毓与她拉钩。
身上的小人儿兴冲冲地跳下床,正要拉他去试验一番,便听外头传来于守忠低声的通传:
“陛下,长公主殿下到了。”
裴则毓淡道:“宣。”
于是大门打开,一道木兰色的身影随即走了进来。
裴琢看到来人,兴奋地跑了过去:“姑母!”
裴元斓蹲下身,和飞奔来的小人抱了个满怀,面色佯怒,眼底却满是笑意:“个沉不住气的,不是同你说了,走路要慢,仪态要威严吗?”
裴琢出生后,既已有了公主封号,她这个“四殿下”的名号便该改改了。
如今先皇九个子嗣里,最大的一个便是她了,裴则毓索性直接封她为长公主,享除皇
帝以外的一等尊荣。
裴琢哼了一声,毫不留情地从她怀里退了出去。
姑母讨厌,天天就知道教训人。
裴元斓也不恼,顺手揉了一下她的发顶,放人出去玩了。
随着身后门扉的关阖声响起,裴元斓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了。
她缓缓走近内室,垂下眼,没什么情绪地望着龙榻上苍白的男人。
“太医的话,你都听到了吧?”
裴则毓指骨抵唇,咳嗽了一阵,方才缓下声音:“朕知道。”
太医说了,若他再像如今一般操劳,只怕撑不过一岁光景。
但若是能放下政务,细心调养,再撑个十年八年,也并非不可能。
听到这个结果,裴则毓并不意外。
如今这场面,不可否认,有他故意为之的因素在。
既无愧于这座山河,他便能放心地撒手人寰,去奈何桥畔追她了。
只希望转世投胎的人太多,她还没来得及入轮回,能再多等他一阵。
裴元斓冷笑一声,不咸不淡地评价他:“装什么情种。”
人活着的时候,不见他真心对待几分,如今死了,倒是摆出一副痴情的样子来了。
若重来一遭,她坚信,在皇位和那人之间,裴则毓一定还是会选择皇位。
如今的后悔,也不过是后悔当初没将人瞒住罢了。
裴则毓闻言眉梢都未抬一下,仍旧一副淡漠的神情。
“这不正是你期待的吗,”他反唇相讥,“皇姐?”
裴元斓对他的话恍若未闻,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,叹息一声:“那丫头,还那么小……”
话毕,转过头来,幽幽看着裴则毓。
“你忍心让她先没了娘,再没了爹吗?”
方才小姑娘的眼泪犹在眼前,即便她极力掩饰,可终究也只是个小孩子,眉眼间的恐惧是藏不住的。
裴则毓垂眉敛眸,不应她的话,只道:
“皇姐打得一手好算盘。”
裴元斓不辨喜怒的眉眼微动,呵笑一声。
“算是吧。”
“不过,”她话锋一转,“你自己也知道,若继续这样下去,满打满算,也只有一年活头了。”
“等你崩逝之后,我照样可以达成目的。”
裴元斓长叹道:“只是可怜小玉儿,从此便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了。”
打蛇打七寸,如今裴则毓的软肋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,她当然要出手痛击了。
裴则毓眉眼沉静疏离,面容雪白,虽因着在病中有几分憔悴,但却无损他的俊美分毫,反倒还添了一丝清冷的气质,恍若谪仙降世,不染尘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