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我的外祖父,”想起那道老顽童一样的身影,阮笺云眼底不自觉漫上点笑意,“小老头最爱研究这些东西,幼时见我好奇,便随便教了一点。”
可惜她学艺不精,未得外祖三分真传。
“洛老太傅啊……”
裴元斓声音悠长,道了一声“难怪”。
阮笺云耳尖一动,当即警觉。
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。
“洛老太傅是谁?”
裴元斓瞥了她一眼:“还能是谁?当然是你外祖。”
谁人不知洛老太傅洛鹤慈,当年茶艺精妙,冠绝京城。
“殿下恐怕认错了,”阮笺云摇了摇头,“我外祖不姓洛,也并非什么太傅。”
裴元斓反应却平淡:“是吗?”
“那你外祖姓甚名谁?”
“姓何,单字一个寅。”
阮笺云说着,自己也觉出不对来:“何寅……鹤隐?”
裴元斓叹了口气:“你看吧。”
窗外蓦地吹过一阵风,卷得叶影摩挲,层层叠叠倒映在墙上,沙沙作响。
“你原先竟不知?”
阮笺云低头沉默不语,心乱如麻。
初至京城时,得知素昧谋面的生父是当朝丞相,已经足够让她震惊了。
而如今,又发现当今帝师,竟然是抚养她长大的外祖。
若这是真相,那外祖为何要更名改姓,辞官归隐呢?
又是为什么,要斩断前缘,直到十七岁才让她与相府相认?
“公主……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生涩,喉中干涸,“您可知当年,我母亲她……”
“当年我也才五岁,并不知晓详情,”裴元斓摇了摇头,“只记得你母亲是在生你时难产而去的。”
“虽说女子产子向来九死一生,可你母亲身体素来康健,怎会突然难产呢?”
她低头凝思片刻,忽地抬头道:“有了。”
“我隐约记得,当时阮贵妃曾去看过你母亲。”
“事后父皇震怒,重罚了她。”
阮贵妃脾性娇纵跋扈,又仗着平素深得成帝宠爱,四处树敌,因此那一罚,重到令整个后宫都颇觉快慰。
据说后来还是阮玄亲自求情,才堪堪保住了她的地位,不至被发配冷宫。
也是因为事态闹到这个地步,裴元斓才会对十几年前的旧事还有印象。
“阮贵妃?”
阮笺云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,忽地忆起了之前那股没来由的敌意。
“你若想调查此事,便急不得,还需从长计议。”
裴元斓不经意向下一瞥,当即大叫一声:“茶要糊了!”
阮笺云被这一声唤得如梦初醒,立刻移开了炉子。
两人都看着那一汪煮得褐黑的茶,久久不曾言语。
半晌,裴元斓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,幽幽道。
“你赔我一罐好茶。”
阮笺云登时汗如雨下,艰涩道:“这……”
“罢了,”裴元斓叹了口气,“下月清明前,我要举办一个斗茶宴。”
“你来参加,就当是补偿了。”
斗茶,又名茗战,即各取所藏好茶,轮流烹煮,品评分高下,是京中常举办的一种雅玩。
阮笺云从前在宁州也曾参与过,于各处流程不算生疏,听她这么说,心下稍松了一口气,应了一声是。
“至于当年那件事,”裴元斓话锋一转,“你若想继续查,我可以帮你。”
“但我有个条件。”
阮笺云心中一紧。
“殿下但说无妨,我自当尽力而为。”
“不必着急,我还没想好。”裴元斓漫不经心摆摆手,“姑且先记着,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。”
阮笺云垂着头,静默不语。
她不敢轻易应许裴元斓,若只有自己一人还好,但她现在已是九皇子妃,一言一行,都有可能被有心之人解读成裴则毓的意思。
气氛无端有几分凝滞,裴元斓也并未开口催她,只缓慢地往杯中斟了一盏茶,推了过去。
阮笺云接过那盏茶,执在掌中许久,才机械地饮了一口。
下一瞬意识回笼,几乎要喷出来:“殿下——!”
裴元斓给她倒了一杯苦如黄连的糊茶!
她现在满嘴都是焦苦之味,险些失态到控制不住表情。
裴元斓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,终于大发慈悲递给了她一杯水:“喝吧,放心,这杯里面没料。”
又托腮瞧她饮尽了那一盅清水,才不疾不徐道:“我说的话,你考虑一下。”
“另外——”
“这件事,不可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。”
“不然……”
她眼中寒光一闪,冲阮笺云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阮笺云顺下一口气,将茶盏搁到桌子上,随即抬起眼看向她。
“不必考虑了。”
目光清冽坚定,如雨后新竹,声音一字一句道:
“成交。”
第13章 依靠她居然在幻想依靠他人?
从四公主府出来,已是黄昏。
夕阳橘影,余霞成绮,临空雁群一字排开,遥遥向北飞去,消失在远山尽头。
阮笺云立在原地门前,久久凝望着雁群远去的方向。
雁自南来,不知可曾途径宁州,捎带家书一封?
“皇子妃,车套好了。”
曙雀在旁默默候了一阵,终于出声提醒道。
阮笺云回神,应了一声,默然扯了下唇角。
只恨宁州路遥,独她一人在帝京,与故人山水相隔。
然而一抬头,却怔在原地。
裴则毓站在漫天余霞里,一身皦青色衣袍,眉眼清隽如玉,只长睫微垂着,透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倦意。
恰一阵风起,盈满他袍角袖口,如云飘摇,衬得他整个人如神人上仙,仿若要乘风而起,直上九天。
此时发觉了阮笺云,抬眸望来,玉石剔透的眼珠浸上一点笑意,勾了勾唇角,温声唤道:“夫人。”
遥遥朝她伸出一只手:“我来接你回府。”
方才那一瞬的孤独渐渐如潮水般褪去。
瞳孔里映出那人修挺的倒影,身如玉树,清气独绝,如同一架鲜明的路标。
阮笺云如同被蛊惑了一般,缓缓走过去,将手放进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里。
怎么这样凉?
裴则毓只觉手心贴了一块柔软的冰,蹙了蹙眉,下意识将她手握紧了些。
管家远远瞧着,会心一笑,低声吩咐下人把车架收了。
瞧这一对浓情蜜意的,九皇子亲自来接皇子妃,哪还轮得着他们送。
管家所想的,也正是阮笺云想问的。
她垂着眸,轻声道:“公主府有车架,又何必劳烦殿下亲自来。”
脑中不合时宜地浮上一个疑问。
宴席结束后,他可曾也亲自送许二姑娘回府?
“我知道四皇姐定会派人送你回来。”裴则毓笑了笑,音色低润柔和,“但不知怎的,还是不放心。”
阮笺云闻言,浓长眼睫颤了颤。
两人并肩而立,朝着九皇子府的车架慢慢走去,由着夕阳在身后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。
“她可有为难你?”
阮笺云知晓他是在问裴元斓,微笑着摇首:“公主是温和的人,待臣妾很好。”
裴则毓闻言却是轻笑一声。
望见阮笺云疑惑的眼神,才道:“恐怕满京城只你一人这样想。”
“四皇姐向来喜静,又性子孤僻,寻常人想见她一次好脸色都难。”
“更遑论今日这般,主动留你烹茶品茗了。”
阮笺云不知该如何回答,便只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鼻音。
她微垂着头,鬓发低垂,裴则毓这个角度望去,只能看到小半边雪白的侧脸,尖尖的下颌,以及习惯微抿的唇。
那张唇颜
色浅淡,唇线抿的笔直。
“别怕。”
蜷缩在他掌中的手心被轻轻捏了捏,阮笺云抬首,对上裴则毓温柔的笑眼。
“我知你性子柔软,但若遇事,不必退让。”
“你的身后,是九皇子府。”
阮笺云闻言,脚步顿了一霎。
但到底也只有一霎罢了。
步伐很快就恢复如常,仿佛方才那一下停顿,是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子绊了脚。
她弯起眼睛,笑着道:“臣妾谢过殿下。”
客套话,说得漂亮便足够了。
如若当真,那便是她自己不知趣了。
—
裴则毓今夜依旧宿在书房。
阮笺云已经习惯了,靠在床头,静静倚着烛火看书。
青霭进来收拾东西,见此情形,却笑了起来。
“方才便看姑娘是在读这一页,怎的蜡烛都燃一寸了,还是这一页没变?”
“有吗?”阮笺云如梦初醒。
随便找了个理由辩解:“这一页有深意,我想再细品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