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去最初的惊喜若狂之外,却也骤然多出了一份无所适从的茫然。
阮笺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态,是以忍不住又多望了一眼。
心底微微一哂。
比起寻常那副稳坐钓鱼台、天下尽在掌中的可恨模样,不得不承认,此时的裴则毓看起来要顺眼多了。
顺眼到,她在看清他眼底的无措时,心下竟会生
出一分不该有的怜惜。
四目相对,似是从她望着自己的眸中看到了什么,裴则毓猝然一惊,立刻将头扭向一边。
长睫微垂,曲起指骨抵在唇边,轻咳一声。
“我去给京城递一封书信。”
当初离京,他是彻底厌烦了权位,是以将权利全部都移交给了裴元斓,自己手中只留下了从九皇子府带来的那些人,以求自保罢了。
因此,如今京中空缺的武将职位,他也得知悉之后,方能给陆信安排。
阮笺云闻言,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,一道冷冷的声音便从对面传来。
“不必。”
对于这份断然回绝,裴则毓毫不意外。
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子,就无法当着心上人的面,堂而皇之接受来自她丈夫的施馈,更别说是像陆信这样要强的人了。
转而向阮笺云挑挑眉梢,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。
看到了?我是真心想帮,奈何他自己不识好歹。
阮笺云轻嗤一声,丝毫不给他留情面:“你会错我的意了。”
“我是想问你,宁州营眼下可有微职空缺?”
陆信闻言皱眉,立刻道:“我不……”
“阿信,”阮笺云平静地打断他,“地方军的状况,你应当也是知晓的。”
如同朝中权贵会往三大营安插自己的人手一样,地方军中也有不少地方氏族的子弟,借着太平日子,在军中懒上几年,混一份履历,日后往上走时也让面上过得去些。
因此,身无世家依仗的人,若想在地方的军营任职,除非是直接由朝廷直接派下来,剩下便只有从最末一等的列兵做起,靠着军功,一步一步地往上爬。
其余职位,早就被豪族瓜分殆尽了。
而如今大梁国力强盛,为列国之首,受八方来朝,戎狄忌惮,倭寇安分,一派太平之景,又能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?
若是让陆信从列兵做起,不知何时才能升上去。
以他的资质,囿于宁州一隅,平白浪费如此多年的时间,实乃社稷之损。
让他在宁州营任职,已是阮笺云折中后的打算了。
以陆信的傲气,自是不肯依托裴则毓的关系,重新回到京城三大营中。
加之他虽武艺高强,但到底年轻气盛,未经磋磨,又背后无人,如有行事疏漏之处,恐对日后不利。
不如暂且先在军中打磨一番,再令璞玉生辉。
裴则毓细细一思量,便明白了阮笺云这样做的目的。
这一咂摸过来,心下便不由泛出些酸水,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。
她对陆信,当真尽心尽力,比之那些有血缘的姐弟也不遑多让了。
只是发酸归发酸,他却晓得此时的自己是断断没有资格置喙的,于是只能不断用阮笺云方才的话来安慰自己。
无事,她待陆信只是姐弟之情,可却亲口说了,两人同为一体呢。
什么人才同为一体?只有夫妻才是了!
她素来是个含蓄之人,这样明显的说法,岂不是隐晦地当着陆信的面,给了他名分?
既如此,他与陆信,便是姐夫与妻弟的关系了。
姐夫帮扶妻弟,天经地义!自己又有何好吃味的?
这样一想,竟当真不酸了,反倒还生出了些愉悦之情。
阮笺云诧异地瞥他一眼,心下纳闷。
这人情绪方才莫名其妙低落了一瞬,怎的转眼又精神奕奕起来了?
当着是阴晴不定。
裴则毓既不发疯,她便也恢复了几分耐心,见他迟迟不答,便用手肘轻顶了顶他。
“问你话呢。”
胸前触感轻微,被她触及之处,像是蚂蚁爬过一般,酥酥麻麻。
裴则毓回神,压下唇角笑意,淡然道:“你想要何职位?”
即便没有,在她说了之后,也会有了。
阮笺云闻言想了想,谨慎道:“巡检使,如何?”
裴则毓颔首:“可以。”
大梁并未实行海禁,是以沿海贸易兴盛,倭寇匿迹,巡检使一职,既安全又体面,倒是不少氏族子弟的首选。
与其让这些个走鸡斗狗之辈尸位素餐,不如交给陆信这种会做实事的人。
他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着,全然将身为主角的陆信晾在了一边。
眼见双方三两句便要敲定此事,他终于忍无可忍,出声打住:“不行。”
交流声顿时一停,两人齐齐转头望向他。
陆信咬牙:“人当自立,这是我的事,又何必你们插手,替我筹谋?”
他从前最看不起那些靠着祖上荫庇,能够走捷径的人,若当真应了他两人的话,那自己又与那些人何异?
更何况,是要借裴则毓的势。
这简直比活剐了他还难受。
阮笺云闻言,失笑一声。
不过这笑里,掺了些微冷意。
“陆信,”她缓声道,“你看着我的眼睛,再说一遍。”
“——你不肯接受的原因,到底是什么?”
她语气平静,落在陆信耳里,却叫他不禁浑身一憷。
曾几何时,阮笺云也是以这样一副长姐姿态,来管教年幼的他的。
裴则毓在一旁看着,见陆信做出这种有趣的反应,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。
这副模样,倒真有几分“姐弟”的影子了。
于是善解人意地开口解围道:“怪我,没提前说清楚。”
“陛下早便有意,将南方各路各府的军队重整一番了。”
目前,国库最主要的支出便在军费这一块。
裴则毓继位不久后,便逐渐放开了对北部戎狄的限制,不再像从前一般拘束北疆百姓与戎狄平民间的互市往来,是以两方交往,尚算风平浪静。
外部安全,内部暂且安稳,军费的开支,便要酌情收缩些许了。
处理南方冗兵之政,正合时宜。
所以,宁州营的职位并非完全是裴则毓以权谋私,其中也含了裴元斓的考量。
六年前的春闱,她对于自马上轻盈一跃,便落在阮笺云与自己窗台上的武状元,还是有些良好印象的。
“不必担心名不正,言不顺,”裴则毓轻描淡写,砸下重磅炸弹,“过不了多久,南边便会有战事了。”
“贤王已生反心。”
阮笺云和陆信闻言,登时怔住。
还是阮笺云最先反应过来,蹙眉道:“既已知晓贤王有反心,为何不先下手为强?”
她可不信裴则逸身边没有安插人手,无论是裴则毓还是裴元斓的。
“堵不如疏,”裴则毓淡淡道,“况且,陛下才初继位。”
当初裴则毓力排众议,下诏将皇位传给裴元斓时,反对之声异常激烈。
除了以段懿为首的一小派文臣,其余无论是在朝数十载的老臣,还是未考取功名的举子,都是引经据典,旁征博引,力证裴元斓以一介女子之身践祚大统,牝鸡司晨,有违祖制。
纵然最终朝臣退让,迎裴元斓为新帝,其根基依旧不稳。
值此之时,正宜树威,以慑不臣。
没有什么比一场流
血的战争更适合了。
他说得隐晦,可阮笺云却懂了。
她默然垂下眼,心知这场战争无法避免。
这是关乎裴元斓性命的一仗。
人人都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,即便没有贤王,也会有无数隐在暗处的势力,伺机将她赶下王座,除她性命。
小人畏威而不畏德。唯有恐惧,才会使人产生敬畏,从而退却。
她回想了一下,又道:“贤王的封地,我记得是在西南方位。”
裴则毓颔首。
“他们应当会径直北上,攻向京城,不会经过东南一带。”
“只不过陛下会以此为借口,重整军务罢了。”
不会经过东南一带……吗?
陆信眉宇紧锁,难得露出沉肃的神情。
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,抬眼看向裴则毓,沉声道:“诏书何时下来?”
看来是想通了。
裴则毓微笑道:“至多半月。”
陆信抿了抿嘴,硬邦邦道了一声谢。
他又转过头看向阮笺云,认真道:“我应你。”
眼下时局安稳,可西南发兵,难说北戎是否会借此发难,两面夹击,企图分一杯羹。
未来谁也无法预测,唯有真切将权力握在手中,才能保护心爱之人。
他眼底一瞬流露出的坚毅,阮笺云看得分明。
方才些微的恼意顿时烟消云散,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欣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