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则毓的脸当即黑了下来
。
舌尖死死抵住后槽牙,心中后悔万分自己方才的多嘴。
阮笺云才懒得管他什么心情,径直起身走入屏风后,一边换衣裳一边嘲道:“挂脸给谁看呢?”
“你与我一起去。”
陈述的语气,不是询问,亦不是征求。
裴则毓闻言,陡然落下的心情忽又有了抬头的趋势。
他盯着屏风后那道窈窕的身影,一时竟猜不透阮笺云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等阮笺云换完衣裳出来,便见他还是直直地望着自己,不由轻嗤一声:“愣着做什么?走了。”
“你若不愿,我自己一个人去见他也可。”
裴则毓当即应声:“我与你一道。”
说完便强行勾着阮笺云的手臂,令她挽着自己,又几不可察地挺了挺脊背,仿佛一只捍卫自己领地的雄兽。
开玩笑,能有横插在他二人间的机会,他怎可能放任这两人独处?
阮笺云不理会他这些幼稚的宣夺主权的手段,任人挽着一道往前厅去了。
第138章 第138章本章内容见作者有话说……
那牙郎当初推销时的确未曾说谎,这间大宅的景致,在宁州着实算得上一流了。
仲夏日出得早,此时晓雾已逐渐开始消散,朦胧现出庭院里的水榭鲤池、湖石假山,游廊曲折婉转,上有藤花垂落,成一帘馥郁帷幔,将前堂与内庭隔绝开来。
陆信此时坐在堂中,却无心欣赏满园景致,只是执着地紧盯着那扇月洞门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
嬴宅的管事立在一旁,不住抬袖擦拭着额上的汗水,心中尴尬万分。
第139章 澄清“毕竟你我之间,从来清白。”……
裴则毓瞳孔猛地一缩。
眼前的一切顷刻间化为乌有,桌案、茶具、窗外的倒影……通通被模糊成一片,令人无法聚焦。
点漆似的眼珠里,独独映出了眼前人的身影。
她背对着自己,端坐在凳上,修颈平肩,脊背单薄而笔直。
满头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玉钗束起,许是被不小心勾到了,一缕乌发自齐整的髻间垂落,落在素色衣衫上,如一道蜿蜒的墨痕。
日光西斜,沿着窗隙不偏不倚,正巧落在钗上,令她半边身子都沐浴在暖融的光华里。
从他的角度看去,连那双玉白耳垂上的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,分外清楚。
扑通,扑通——
胸腔里似有鼓槌震响,一下又一下,激烈地在他的耳膜中回荡。
她说……他们二人,同为一体。
脑中忽然传来一阵眩晕,裴则毓不自觉地收紧掌心,攥住两侧的扶手。
直到舌腔里传来被尖锐犬齿刺破的血腥气,才终于确认,自己不是在做梦。
仿佛已经被压在铡下的死囚,分明已经做好了铡刀掉落、身首异处的结果,却在行刑前一瞬,忽然听到了赦免的诏令。
陆信话音落下之时,他甚至已经在预设自己该以何种方式退场,才能在她面前尽可能地保全一丝体面。
心下平静,未起波澜。
不过是在两者之中成为被舍弃的那一方,自己早已习惯。
直到阮笺云开口。
作伪的平静,骤然被打破。
听清她说了什么时,剧烈的狂喜席卷全身,令裴则毓几近战栗。
但与此同时,迷惘与惊惧忽一齐涌上心头。
双眼因久久不曾阖上而干涩,他却不敢眨动一瞬,只怕错过哪怕一个阮笺云细微的表情。
落针可闻的室内,喉结一滚,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吞咽声。
她说这话,是什么意思?
同样被阮笺云一句话定住了身形的,还有对面的陆信。
他一张俊颜不知何时变得惨白,连嘴唇也毫无血色,仿佛骤然间三魂被抽走了气魄。
一双眼失了焦距,明明是直视着阮笺云,又似乎并没有在看她。
“你……”
似有刀尖捅进舌根,翻腾搅弄,令他几乎连发声都困难。
简短的一个音节后,便再说不出什么来。
失魂落魄的模样,看起来竟有几分……可怜。
阮笺云眼珠微动,垂下眼睫,兀自啜了一口茶水。
等那阵清苦的涩意过去,泛出隐约的回甘时,才又抬起眼,对着陆信温和地笑了笑。
“便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她温声道:“我已决定摒弃前嫌,与他重新开始了。”
“既如此,有些话,也不必避着他说。”
柔软的唇因着茶水的浸泽,比往常多了些许红润的意味,张张合合间,令人不自觉生出亲吻的意味。
然而此刻,那双温玉似的唇瓣间,却含笑吐出恍如凌迟的字句。
“毕竟你我之间,从来清白。”
铡刀忽然落下。
原来刑罚仍未停止,只是受刑的死囚却换了一人。
陆信僵在原地,一时竟做不出何反应,只能怔忡地望着她。
只是目光触及到阮笺云沉静的眉眼时,忽然呼吸一滞。
是了。
她今日让那人一并过来,想来便是有此目的罢。
这刹关窍想通,那些密密麻麻堵在心口的情绪,似忽然之间寻到了源头,顷刻拨云见月般顿悟。
今日阮笺云来见他,是因为念着往日的情分。
可她带着裴则毓来见他,便是为了日后的情分。
若他能懂她的坚持,那他们之间,尚且有一条名为“姐弟”的退路。
若他依旧执拗……
陆信恍惚抬首,与对面端坐的女子四目相对。
她的目光沉静而温柔,正如她这个人一般,外表随和,内心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坚韧。
陆信静默了片刻,忽而灰败一笑。
浑身力气如同被抽干,幸而身后有椅背支撑,才不至让整个身子滑下去,勉强保持着原先的姿势。
他彻底认了。
喉结动了动,迫着自己状若寻常地应她:“我省得了。”
两人之间,原来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。
他从前少不更事,只当情之所向便如世间诸事般,终有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的那一日,水滴石穿,绳锯木断,总能将一颗冷寂的心捂热。
可情之一字,若能以常理贯通,便不会叫世人为之如痴如狂,甚至走火入魔了。
她是个温柔的人,面对他炽热的、不加掩饰的情意,顾忌着他的心情与自尊,不忍直言,只是被迫收下,背后又费尽心思,含蓄地还回去。
他却幼稚地窃喜,将之视作为两人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。
而今才知,原来他的情意,不知何时,已经变成了阮笺云无法宣之于口的负赘。
他的爱,让她感到苦恼了。
这一关窍打通,便如蓄积的洪水骤然泄出,仿佛将灵魂都跌宕了一遍。
坐在阮笺云对面的人,眉眼忽然便沉稳了下来,终于蜕去了少年的意气,多了些成人的影子。
他笑了笑,再次哑声重复了一遍:“我省得了。”
“……阿姐。”
阮笺云一怔,随即微微弯起眼睛,轻轻一笑。
“好。”
她抬手将陆信面前已然冷透的茶水倒掉,又重新为他蓄了一盏。
“上次游街,是阿姐说错话了。”
清泠的声音徐徐,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和。
“你既对周家阿妹无意,便别耽误人家了。”
“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周家,将此事与周叔周婶说清楚吧。”
当然,是以阿姐的身份。
陆信唇瓣动了动,吐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阮笺云饮尽盏中茶水,方才道:“还有一事。”
“阿信,你是好儿郎,既有报国之志,便不该白白浪费了一身武艺。”
阮笺云记得很清楚,在两人尚还年幼时,陆信便对话本子里骁勇善战、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痴迷不已,日日披着“斗篷”,在院子里舞刀弄棍,甚至还因弄脏了新洗的被单,被陆家阿婶揪着耳朵责骂。
他于将门一道,天生便是有些灵慧在的,昔尚在京中时,卫峰私下便向阮笺云夸过他许多。
然而大好年华,本该是建立功名之际,却因为她,在宁州一隅蹉跎了这样久。
阮笺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,心有愧疚。
说到这里,忽顿了一下,微微侧过身去,偏头睨了一眼裴则毓。
第140章 妻弟“不谢,小舅。”
只是侧过头去,与那人四目相接的刹那,不由微怔。
——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,眸子湛若水洗过一般,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倒影。
他眼底蕴含的情绪太多太杂,几乎要满溢而出。
就在对视的一瞬间,被阮笺云捕捉到了几许。
愕然,怀疑,亢奋,无措……
如同一只失落的幼犬,误以为自己被抛弃,满心失落之时,忽然重新得到了主人的垂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