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掀起面纱亲的,阮笺云也懒得追究,盼着病气传过去,让他也受些罪才好。
念着她风寒未愈,这一夜裴则毓倒是规矩,给她擦身后,便什么也没做,规规矩矩地抱着人睡了一夜。
—
翌日晨起,裴则毓送完裴琢,正陪着阮笺云用早膳时,却见时良候在门外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他见状便让阮笺云先吃着,自己出了卧房。
简洁道:“何事?”
时良支支吾吾,一边说着,一边眼睛还往卧房里瞟。
原来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。
——她的好“阿弟”,陆信。
裴则毓知晓后,沉默了片刻,才道一声“知道了”。
挥了挥手,让时良下去了。
转过身时,却见阮笺云正倚着门框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
第137章 软化就该放下身段、软下声音来求我。……
她倚在那里,一言不发,只是用一双澄净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。
姿态从容,神情平静。
裴则毓对上她仿佛洞悉一切的双眼,喉结微不可察地一滚。
两人对视的这一眼,被无限拉长。
万事万物似乎都陷入了静止的境地,鸟啼蝉鸣,风啸叶摇,一瞬凝固在原地。
静寂的天地间,唯余他们二人相望的双眼,还有裴则毓如擂鼓的心跳声。
她听到了吗?
裴则毓一动不动,仍旧回望着她,脑中却急遽地思索着。
自己此时站在院中,离卧房有些距离,阮笺云又只是一个普通人,耳力远不如习武之人那般聪敏,按照常理来说,她应当是听不到方才时良与自己说了些什么的。
况且,时良知道事宜特殊,故而特意压低了声音同他汇报。
既如此,除非他主动说明,阮笺云是绝不会知晓陆信今日来寻她
了的。
——那他要说吗?
舌尖死死抵住后槽牙,几乎已经到了发麻的程度。
这种纠结挣扎的心思,是裴则毓此前从未生出的。
放在从前,他能留陆信一条性命,都已是自己心慈手软,更不必说容着情敌找上门来,指名道姓地要见他的妻子了。
而他,竟然还在犹豫,要不要让妻子得知这件事。
若是让几年前的裴则毓得知,他此时居然软弱地陷入抉择,怕是会耻笑不止。
但,今非昔比。
裴则毓双脚如生了根般被钉在原地,想要朝阮笺云走去,却半步也移动不了。
他恍惚记起,阮笺云明明泪意满盈,却仍旧憎恶地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。
恨和厌都那样鲜明,竟仿佛视他为此生仇人一般。
惨白唇瓣张张合合,她那时说了什么,裴则毓已经记不清了。
然而下一刻,眼前忽又浮现起她拿着碎瓷抵在自己脖颈间,逼他签字画押的场景。
红得艳丽的血,白得如纸的人,何其惨烈,又何其决绝。
自己问她,从前分明爱过,为何如今却又不能够了?
阮笺云道,因为他骗了她。
刹那间,脑中似有穿云晓光划过,破开重重阴霾,令一切都分外清晰起来。
裴则毓被自己这个念头震得眼睫一颤,惊疑不定地抬起眼,直直地看向阮笺云。
原先他只以为,阮笺云的这句话,不过是随口敷衍他的一句罢了。
他从小便在黑暗的宫闱里长大,尔虞我诈,勾心斗角,不过是家常便饭,哪一日不见,才当真是稀奇。
昨日手足相称,明日便兵戎相见,已非奇事。
在这种种间,所谓“欺骗”、“谎言”,是三岁稚儿都纯熟的手段,甚至不必打一遍腹稿,便能面不改色地编出来。
只因他们这种人,若想在那座宫闱里活下去,甚至还要活得好,就得将这一项当做安身立命的本事。
真心,是比黄金宝石还要稀少的存在。
可,阮笺云不是这样长成的。
她自幼长在淳朴乡间,人与人之间的交往,皆是发自肺腑,真诚相待。
她不知道,京城中,尤其是那座皇城里,人们说假话,会比说真话自然无数倍。
裴则毓瞳孔猛地一缩。
不,或许她知道。
正因她知晓,所以……更无法忍受来自枕边人的欺骗。
阮笺云一直微仰着头看他,此时脖子早已酸得支撑不住。
见裴则毓这么久仍是抿着薄唇,似乎并未有什么想与自己说的话,便无声地转了身,要往房里去。
背过身的瞬间,唇角勾起一抹讽笑,不知是在嘲讽谁,又或是痴心妄想的自己。
本不该生出的,心底的最后一丝希冀也随着他的沉默堙灭。
就在她心灰意冷,要在案边坐下时,背后忽地覆上一具温热的身体。
裴则毓从后抱住了她。
劲瘦双臂牢牢锢在她腰间,似一道枷锁,强硬将人圈在自己怀里。
头埋在阮笺云的颈窝里,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。
阮笺云眉尖蹙起,正欲让他放手,忽听温润微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。
“……陆信想见你。”
捏着他腕骨的手忽地一顿。
裴则毓感受到她的变化,垂下眼睫,自嘲地弯了弯唇角。
果然,她的情绪永远只会因那个人而起波澜。
阮笺云怔了片刻,才回过神来。
就在她已经放弃的瞬间,他竟然,当真说了出来。
垂下眼,撇开心头莫名的涌流,不动声色道:“什么时候?”
“现在,”埋在她颈窝里的人深吸了口气,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抑郁。
顿了顿,又贴心地补充道:“他此刻正在前厅等你。”
阮笺云默然,一时没急着回应。
可她的这份斟酌,落在裴则毓眼中,却成了近乡情怯的罪证。
她定然是想去见,可偏又顾忌着自己,投鼠忌器,是以才没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奔向前厅。
思及此,心底霎时升腾起一股戾气,尖锐的话语脱口而出:“怎么,你还当真想见他?”
“可是觉得我这宅子太大、太空,多住进一位情郎,才不日日都想回你那个破宅子?”
这话说得实在是尖酸刻薄,即便是他自己,在说完的瞬间也不由得后悔了。
道歉的话在舌尖盘旋,却又诡异地说不出口。
只能徒劳地收紧双臂,颇有些绝望地等待着怀中人的挣扎厌弃。
然而闭眼等死了片刻,却听阮笺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。
“裴则毓。”
嗓音清泠沉静,并无怒意。
她被他箍得难受,不由动了动身子,扭过身来看他。
“你若不想我见他,就该放下身段、软下声音来求我。”
而不是像方才那般恶语相向,将她推得更远。
她的目光那样坦然,看得裴则毓无地自容,耳尖如熟了一般滚烫。
他的别扭,阴暗,还有渴求,居然被她一眼看穿。
就如同他了解阮笺云,阮笺云也一样了解他。
他僵直着一动不动,向来灵巧的舌头此刻如同死物一般,蜷缩在口腔里,不知该如何发出声音。
木了半天,连脸都憋红,也只憋出一句硬邦邦的:“求你。”
有求于人,是要给好处的。
他可从来不觉得这些央求便能算作好处,所以在面对阮笺云时,只能使出那些威胁、要挟的下作手段,企图令她改转心意。
可他竟不知,爱人从低落到展颜的心情,也是眷侣愿意收下的好处。
只要一方开怀,一方便愿意退让。
阮笺云听他这句毫无起伏的“求你”,心下苦笑不得。
无声叹一口气,知道今日能让裴则毓低头至此,已是不容易了。
罢了,来日方长,一步步来吧。
于是挣开裴则毓的手,重新回到案前坐下,自顾自地接着吃方才用到一半的早膳。
心下可惜,即便夏日暑热,这粥置了一阵,也已有些冷掉了。
就在这时,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来,端走了她面前的粥碗。
“别用了,我叫下人盛一碗新的给你。”
裴则毓站在她身旁,垂眼看着她,眸底晦暗不明。
阮笺云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态。
她不想再在此事上与他继续纠缠下去,于是头也不抬,干脆道:“你去回了陆信,就道是我不想见他。”
该说的话,她那日已经对陆信说尽了。
可他仍是执迷不悟,自己总是再有心纠正,也无力回天。
不如狠心一点,就此绝了他的念想,也是为了他好。
裴则毓的声音幽幽响起:“果真吗?”
又补了一句:“是你自己说不见的,我可没有逼你。”
阮笺云本就在为陆信的事心烦,此时听他这样磨蹭,更是不耐。
“啪”地一下放下筷子,转头看他,冷冷道:“我反悔了,现在就去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