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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休养了两日,裴则毓便兑现了当初对阮笺云的承诺,放她回书孰了。
日子变得极为规律,早晨三人一道用过早膳,他便送阮笺云与裴琢一道去书孰,待傍晚时分,又掐着点去接她们回来。
裴琢这下很是雀跃,下学时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人的手,脚步都显见地欢快了几分,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。
阮笺云眼含笑意地看着她,时不时温柔地应着她说的话。
裴则毓没有打扰母女俩之间愉快的气氛,一边牵着裴琢慢慢往前走着,一边去看地上的影子。
夕阳西下,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从左至右,两大一小,形成一个“凹”字。
他出神看着,唇角染上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。
只是时间一长,日子便不免有些无聊。
书孰每六日休沐一日,除去那天,其余大部分的时间里,家里就只剩下裴则毓一个人。
少了那两个身影在,偌大的府邸好像一下空荡寂静了许多。
于是他发展出了一个新爱好:垂钓。
宁州地处江南,多湖泊池塘,白日他送完两人去书孰,便自己拎着芦苇杆慢悠悠地去钓鱼。
运气好时,能钓到一两条,他就心情不错地带回家,亲自下厨给三人添道菜。
阮笺云不怎么动筷子,裴琢倒是颇为爱吃。
但更多的时候运气不好,一天也没钓到什么,他就面色平静地收了钓竿回去,装作今日根本没出来过。
起初两人还被他瞒了过去,当真以为他并不是每日都去钓鱼。
时间久了,才发觉出端倪。
但为了裴则毓的面子,母女间都默契地没有戳穿。
只是一日裴琢在用晚膳时,看到桌案上没有鱼,一时不慎说漏了嘴:“爹爹今日又没钓到鱼啊?”
阮笺云动作微顿,刚想去阻止女儿,已经来不及了。
对面的裴则毓神情有些微妙。
“……你们早知道了?”
他看得出来,阮笺云在听到裴琢这话时眼底毫无惊讶之情,反倒还有点想要阻止裴琢不要说出口的意味。
裴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,赶紧低下头把饭三两口扒进嘴里,借口要去回房去温书,脚底抹油地溜了,丢下阮笺云一个人和裴则毓大眼瞪小眼。
这个小没良心的。阮笺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,她倒是跑了,留自己一个人应对这尴尬局面。
面对着裴则毓幽幽的眼神,她硬着头皮装傻:“我待会去与玉儿解释一声,你今日是有事耽误了,并未去垂钓。”
这说辞实在蹩脚,裴则毓轻嗤一声:“行了,别装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:“今日是意外,明日我一定能钓到。”
阮笺云不甚在意,随口顺毛捋了两句,才把人安抚好。
只是晚上又不免被人叼着脖颈,恶意地多磋磨了半个时辰,翌日去上课时腿都是软的。
自那日以后,桌案上倒是如裴则毓所言,日日都有一道鱼了。
他手艺当真不错,每日对鱼的做法都有所不同,清蒸,油煎,红烧……甚至别出心裁地先研磨成鱼泥,再塑成鱼丸,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,保留了鱼肉鲜美的同时,一丝鱼本身的土腥气都没有,连阮笺云都破天荒地多夹了几筷子。
只是阮笺云有些疑惑,鱼肉严格来说也算荤腥,裴则毓既是在庙里学的斋饭,那烹鱼的手艺又是从哪来的?
彼时裴则毓正慢悠悠地在炭火上烤着鱼,随口道:“了无教的。”
了无大师?
阮笺云闻言更是不解,那可是正经八百的出家人,为何会对烹鱼这样熟稔?
看出她眼底的好奇,裴则毓哼笑一声:“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?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。”
了无那人,远不是面上看得那么老实,不然当年也不会敢大逆不道,偷偷将裴则毓从宫中带到护国寺里了。
说起这个,裴则毓眯了眯眼,记起自己还有一笔账没与那秃驴算清楚。
他也是后来才知道,当年阮笺云离京前,曾去过一趟护国寺。
并且给他留下和离书时,也是借口去护国寺小住。
这些,了无居然一点也未曾给他透露过。
阮笺云在一旁,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忽然阴森起来,莫名感到背后有点冷。
“……在想什么?”
“没什么,”裴则毓稍稍收敛了些,微哂道,“在想,他算得倒是挺准。”
当年,了无就说过,他命里会有一道情劫,并且还与面前这个人有关。
如今看来,颇为灵验。
阮笺云不明,但裴则毓却没有继续往下说。
鱼烤好了,他
挑完刺,将鱼腹部的肉都放到了阮笺云面前,再给裴琢烤下一条。
他观察出来了,阮笺云只是讨厌鱼腥气,像烤鱼、鱼丸这一类佐料调过味的,她便不介意了。
关于裴则毓垂钓技术忽然提高的事,阮笺云并未多心。
只是一日,午间闲聊时,无意听柳黎提起城东那片池塘出了怪事,一夜之间,忽然多出了许多鱼来,其中不乏一些珍稀的品类。
而且不是鱼苗,都是个头正好的大鱼,倒像是人特意放进去的。
阮笺云忽然将这与每日家中案上的那道鱼联系了起来,一时哑然,随即哭笑不得。
这人的好胜心,未免也太强了。
……
不知不觉,转眼已至冬日。
今年新岁,是三个人一起过的。
裴琢第一次同时与父母共同度过除夕夜,兴奋非常,到了平日安寝的点也不肯睡,执着地要守岁。
阮笺云无法,只好依了她。
屋里银炭烧得正旺,室内烛火通明,温暖如春,熏得人昏昏欲睡。
她怀里抱着裴琢,身后靠着裴则毓,身上搭着一条薄毯,守在窗前,懒懒等着新岁的到来。
渐渐的,竟在这份静谧里睡了过去。
再醒来时,是被裴则毓轻声叫醒的。
怀里的裴琢不知何时也睡着了,暖烘烘的小身体依偎着她,鼻子里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,正睡得十分香甜。
阮笺云一颗心霎时软得如浸泡在温水里,与裴则毓一起,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女儿安置在床榻上。
打了个呵欠,正欲靠着女儿一同睡去,却被裴则毓拉了起来。
“做什么去?”她才睡醒,头脑不甚清明,乖乖任裴则毓给自己系上斗篷。
裴则毓亲了亲她的脸颊:“到了就知道了。”
方才小憩了一会,她这会也没什么睡意,便跟在裴则毓身后一道去了。
宁州气候湿热,冬日下雪,落在地上很快便融化了,变成深浅不一的水渍。
裴则毓一手提着灯盏,一手牵着她,稳稳地朝前走着。
不知走了多久,才停了下来。
阮笺云借着灯盏,看清了眼前的事物:“……这是什么?”
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,空地的正中央放着几个桶状的物什,外壳看着像是竹制的,如同放大了许多的爆竹。
裴则毓道:“宫中新做出来的小玩意儿。”
他随手折了一枝细长的枝条,伸进灯盏借火点燃后,递给阮笺云,朝着那些竹桶示意:“看见那一截引线了?”
阮笺云有些迟疑,没接过他手里的枝条。
裴则毓也不催,耐心地等着她。
“就像你儿时玩的爆竹一样,别怕。”
到底是好奇占了上风,阮笺云接过那根燃着火星的枝条,隔着一段距离,小心翼翼地探到那截引线处,看着火星飞快地将引线吞噬。
裴则毓双手适时捂上她的耳朵,下一瞬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震响,一束火花极快地窜上夜空,在漆黑的天幕里炸开。
宛如一朵开到极致的花,绚丽而明亮,几乎要将整片夜空都照亮。
阮笺云唇边不由溢出一声惊呼。
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夜空中的烟火,眼睛亮亮的,像方才掉下的火星落进了眼中。
见着她这副模样,裴则毓唇边也染上了笑意,伸手又递给她一根:“还有其他的,再看看。”
阮笺云接过,一一点燃。
每一桶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,赤红、橘红、明黄,甚至最后还有一桶炸出亮紫色的烟花。
阮笺云全部看完之后,还有些依依不舍。
“明日带玉儿来,让她也看看。”
裴则毓闻言,摸了摸鼻子,轻咳一声:“没了。”
这玩意儿才做出来不久,连宫中也是为着祝宴才备了几桶,被他强行各要了一色过来,快马加鞭送到宁州来的。
他只想着要讨阮笺云欢心了,忘了裴琢也还没看过。
阮笺云听了他解释,一时好气又好笑,拧了一把他的手臂。
这人怎么当爹的?这样的好事,竟然能忘了把女儿也一并带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