脑海里有一个声音,充斥了她所有的心神。
还在犹豫什么,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?
离开那个人,从此不复相见,平静地、安宁地度过这一生。
这是你此生唯一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彻底逃离裴则毓掌控的机会。
你要眼睁睁看着它流走吗?
对面那人的瞳孔黑得纯粹,如同两枚深不见底的漩涡,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。
她微微张唇,带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。
“……玉儿不能没有父亲。”
似是被她苍白的说辞逗笑,裴则毓眼眸弯了一弯,温声道:“她很坚强。”
他并没有那么担忧女儿,即便她即将失去父亲。
裴琢远比他们两人想象中坚强。
一门之隔,隐隐传来时良催促的声音。
裴琢被吵醒,正迷茫地寻找着爹爹和阿娘。
东方隐约泛起一抹鱼肚白,天色发青,很快便要天亮了。
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。
裴则毓垂下眼,温柔地注视着她。
面前的女子似乎还是他们初见时的模样,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,唯独不同的,是眉眼间多了一股平静的坚毅。
裴琢很坚强,和她的母亲一样坚强。
他克制住自己将人揉进身体里的冲动,抬手将阮笺云拢进怀里,吻了吻她的眼睫。
“我没咒自己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温润低柔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。
“离宫前,太医说过。”
“我只剩下十年的寿命了。”
听清他说了什么时,阮笺云大脑嗡鸣一声。
十年……什么十年?
她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,双眼睁得极大,用力地望向他的眼睛,似乎极力想要从那其中找到他说谎的佐证。
可心却骤然一凉。
裴则毓的眼神平静如旧,宣誓着他话语的真实性。
他逼迫自己不去看阮笺云的双眼,接着方才未说完的话说下去。
“所以,不必对我心怀愧疚。”
丢下他,阮笺云不该有任何心理负担。
只因他本就是短命之人,无法如寻常夫妻间一般,长久地陪在她身侧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这也曾是他的一块心病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令他时刻受良心煎熬之苦。
而如今,在得知自己短暂的余生能够为她和裴琢博得一线生机时,裴则毓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无比珍惜地环抱着阮笺云温热柔软的身体,浓长眼睫垂下,掩去了眸底深深的眷恋。
这一生,能有幸与她相识,被她爱过,已然值得。
他了无遗憾,可以从容赴死了。
两双柔软的唇相贴,不过短短一瞬,便随即分开。
这是裴则毓最后一次吻她。
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骨,声音低哑,深深浅浅,似一声柔软的叹息。
“去吧。”
随着他话音落下,阮笺云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第144章 阿娘“阿娘,你别去。”
“主子,都已安排妥当了。”
时良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,低声对裴则毓道。
后者淡应一声,手臂一勾,将人打横抱起。
怀中人的身体温热柔软,因着主人失去意识,一颗脑袋也乖巧地靠在他胸膛上,双眼紧闭,鸦羽低垂,宛如熟睡一般。
如云墨发间,丝缕清雅的香气不自觉涌入鼻腔。
裴则毓呼吸蓦然一重。
他闭了闭眸,忽垂眼看去。
这一头绵长的、柔软的墨发,昨夜才经了他的手,用了自制的澡豆,一寸寸洗净,又一丝丝拭干。
他喜爱把玩阮笺云身体的每一处,从能够示与外人的发丝、手指,再到一些平日里隐秘于衣物之下的地方,熟悉的程度,甚至远胜于她自己。
昨夜结束时,她已困倦至极,便也只是半梦半醒地由着他代为清洁。
许是他伺候得甚是周到,在取巾擦拭头发时,阮笺云已然睡着了。
就如同此时一般,卸了力气,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,呼吸声细微均匀,全然安心的模样。
只消他一垂眼,便能看见她。
刹那间,说不上是如何一种情绪,只觉心口堵滞如千钧积压,沉闷得令人几近窒息。
从前那些唾手可得的光景,而今回忆起来,方觉出其珍贵之处。
裴则毓手臂不自觉收紧,唇边溢出一丝苦笑。
人生当真苦短,他们相识七载,已被离合占去五个春秋,而余下两岁,偏偏又在龃龉中度过。
屈指细数,甜蜜的日子似白驹过隙,睁开眼,便镜花水月般消散。
如此想来,心底总归是有些不甘的。
然而宅门近在咫尺,已无多余时间供他浪子回头,痛改前非。
车架已做了隐蔽装扮,就停在宅门前,正焦急地等待着将人送走。
十数步的距离,他却恨不能将其掰开揉碎,拉长至十年,百年,千年,长至山无棱,天地合,冬雷震震夏雨雪。
俯身将人抱进车内,仔细掖好斗篷,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她的面容。
过了一息,才撤回身子,抬手落下帘幕。
“走吧。”
他转过身,不再朝身后投去一眼,对时良淡淡吩咐道。
时良闻言,咬了咬牙,一狠心单膝跪在他面前。
“主子!时良誓追随主子,天涯海角,生死以护!”
他怎么也没想到,裴则毓会将自己也留给那母女二人,选择孤身一人,应对即将到来的贤王叛军。
当初从宫里带出来的,皆是跟随过裴则毓的精锐之卫,足以护住她们二人安全抵京了。
时良不敢托大,以一己之力能让裴则毓全身而退,但至少有他在,怎么也能多撑一段时日。
若是撑到京中来人,便能得救了。
思及此,他希冀地望向裴则毓。
然而下一瞬,话还未来得及出口,便被裴则毓打断。
“时首领。”
时良闻言,神色一凛。
“属下在。”
裴则毓从前在宫中时,他便被封为禁军首领,统管阖宫禁军侍卫,身负重责。
后来裴则毓退位出宫,也曾问过他的意愿,见其追随之意不改,才将人一并带了出来。
而眼下却又重新拾起对他的旧称,足见接下来要说的话之郑重。
“如今你该护卫的,并非一个已经退位的太上皇。”裴则毓抬起眼,目光越过他,投向了时良身后的马车。
“而是大梁未来的储君。”
马车内,载着在侍女安抚下,已经重新安然入睡的裴琢。
“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,所有人中,我最信你。”
“有你护着她们,我心甚慰。”
裴则毓拍了拍他的肩,嘴角噙着一丝笑意。
“她二人安危,便托付与你了。”
时良张了张口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眼眶湿热,喉口梗涩。
最终,他双膝跪地,重重给裴则毓磕了一个头,声音哽咽:“属下誓不辱命。”
裴则毓笑了笑,温声道:“走罢。”
时良擦了擦眼角,站起身,朝着裴则毓行了深深一礼,跃马执缰,架着马车往逐渐稀薄的夜色中驶去。
天色渐青,鸟鸣声起,沉淀了一宿的寒气浮空升腾,凝成蒙蒙的霜雾。
重叠雾气里,一人身姿如玉挺立,凝望着早已了无人迹的方向,伫立良久。
—
宁州地处江南,多浅滩池塘,夏日时渔人渡舟而行,采莲浣纱,吟诗作歌,时为雅事,引得京中风雅之人颇为艳羡。
而今天色将明未明之际,浓如鱼汤的白雾和摇曳茂盛的荷叶,则恰好为潜逃提供了天然的掩护。
阮笺云再醒来时,头痛欲裂。
身下摇摇晃晃,如悬于半空,她竭力睁开眼,下意识攀着手边的东西要撑起身来。
一个柔软的小肩膀靠了过来,帮助她分担了自身大半的重量。
阮笺云转头,迟钝地反应过来:“……玉儿?”
裴琢抿着唇,没说什么,只是把身体又凑过去了些,给她借力。
她一张小脸上神色平静,只是眼眶周围还有些微红肿的痕迹,显示出不久前似是哭过一场。
时良正站在船头撑船,戴着斗笠,一身渔夫打扮,想是为了潜逃做的伪装。
他听到动静,回头看去,惊了一下:“主母,您醒了?”
人醒得超乎他意料的早。
按照主子的手劲,当初那一下,少说也得睡过去两三个时辰,怎得这样快便醒了?
事关重大,主子定然是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地在昏迷中度过,绝无可能是因着心软而下手轻些。
阮笺云靠着女儿,加上把住船沿,此时也从那种剧烈的头痛中缓过来些许。
她久未饮水,说话时,声音还有些微沙哑:“……什么时辰了?”